遗忘在光阴之外(第15/20页)
雪浓不幸福,她告诉我富有是一种痛苦。在陈述自己的经历时,雪浓表现出与她年龄极不相衬的成熟。她一直表情忧郁,若有所思,这和她在机场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截然相反。极少的时候她会露出笑容,显得又纯真又顽皮,像阴霭和北风中的阳光。
雪浓谈自己家世的时候眼里有一种绝望的迷茫。她说了父母这些年的情感变迁,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善良的女性怎样一点点变成暴君和魔鬼,以及笼罩在这个家庭上空的乌云,雪浓认为这一切都源于财富。“我真怀念十年前的生活,牵着爸爸的手,在公园里蹦蹦跳跳地唱歌,那时我们不富裕,但很快乐。现在我每天回家只能听到争吵和责骂,我有时想,爸爸和妈妈只有死去一个,才能让家里安静,我真的快疯了。”
雪浓没想到这句话会在两个小时后变成事实。第二天的清晨,当法警把一堆不成人形的血肉推上车时,雪浓紧紧抓着我的手,指甲在我手背上掐出深深的血痕。今夜我把这个终生不会消除的疤痕放在唇边,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愿意永远地、无休止地体会这种疼痛。
二○○○年三月二十九日清晨,雪浓悲怆地对我哭喊:“是我咒死了爸爸!我害死了爸爸!”
(十六)
我的电脑屏幕保护图案是“神秘之物”。在我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常常听见圣洁的乐声,然后看见一座孤零零的房子。灯光明灭,屋外有小鸟在黑夜的枝头睁着眼睛,一只四脚生物从黑暗里走过,屋子里有人悄悄把灯吹灭,火焰像颤抖的生命渐渐沉入黑夜。微风吹开虚掩的房门,在深夜发出遥远的声响,但没有人走出也没有人走进。在房子的背后,地球缓缓从天际滑过,在房子上空投下巨大的阴影。
我常常想,雪浓的灵魂不知道现在栖息在哪个空间。在远离地球的神秘屋子里,当窗外所有的灯光都已熄灭,她是否还记得在无尽的时空之外,我们曾经有过的痛苦和甜蜜?
雪浓的父亲去世之后,她就病倒了。她躺在宽大的病床上,瘦削的身体蜷缩着,像是寒风中在街角发抖的小猫。她从高烧中醒来后,我一勺勺将水喂进她苍白的双唇,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在《风雪江湖夜》中初识时的场景。雪浓对我说“谢谢”,然后闭上眼睛,我看见晶莹的眼泪慢慢滑过她白玉一样的脸。
这个家庭已经崩溃。雪浓的哥哥在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后,把家里的东西砸得粉碎,然后远走加拿大。他在雪浓的病床前只站了几分钟,凶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甩门而去。后来雪浓告诉我,她们兄妹的感情一直都很淡,“形同陌路。”
雪浓说什么都不肯回家去。她说那栋宫殿一样的房子足以让她发疯,如果我强迫她回去,她说不定也会从十八楼跳下去,“这样我就能体会到爸爸当时的心情。”
雪浓的妈妈来过两次,这个女人一定拥有钢筋一样的神经,她的步履和神态看不出一点破绽,她鄙夷的眼光依然让我自惭形秽。雪浓看见她后就转过身去。
“你跟我出来。”雪浓的妈妈对我说。
我随着她走出病房,她从包里拿出厚厚一叠钱,表情凶猛,“你给我听好!这段时间你好好照顾雪浓,我不会亏待你。不过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一定不放过你!”我把钱推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我是雪浓的朋友,不是您花钱雇的仆人。我会好好照顾雪浓,但绝对不是为了您的钱。”说完后我转身走进病房。
雪浓出院后我陪她到陵园去了一次,她扶住我的手臂,显得弱不禁风,在微寒的风里,我几乎感觉不到她的体重。在她父亲的亡灵前,她请求我带她走,不管走到哪里,不管贫穷、疾病还是死亡,只要离开这里,她会一生一世地感激我。
到今天我终于明白雪浓是在向我托付终生,这种省悟让我痛彻心扉。如果人生可以再来一次,如果我可以重新回到四月的墓场,面对荒山和枯草,面对雪浓父亲炯炯的目光,我会坚定地告诉她,我愿意,愿意带她走,一生一世,不会因为任何原因离开她。但当时我以为雪浓只是一时意气,我劝她回家去。雪浓松开我的手后,是怎样的一种眼光啊,绝望、焦虑和忧伤,利刃一样从我的胸膛穿过,让我在以后的每个夜里都感到骨髓深处的疼痛。
不过最终我答应雪浓,带她出去散散心。她无论如何不肯回到家里,让我回去帮她取行李。我踩着满地的碎屑走过她的客厅时,看见她站在对面的楼下,裙裾在微风中轻轻抖动,我感到心剧烈地跳了一下。
(十七)
雪浓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远离我的生活的?我经常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