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在光阴之外(第18/20页)
“如果你一觉醒来,发现我已经死去,你会怎么样?”
“雪村,不要对我太好,我会缠住你不放的。”
“你肯定会离开我的,是吗?”
“我们在一起两个月了,还会在一起两个月吗?”
“有一天我们分开了,过了几十年,在茫茫人海中重逢,我们还会认识对方吗?”
为了生计,我在岛上的旅行社找了一份导游的工作,每天给游客介绍这里不朽的传奇和佛教故事。下班后我第一个冲出门去,回到我们自己的小屋。雪浓总是一个人坐在窗前,用一把竹梳慢慢梳着她如云的长发。
有一天回来后看见雪浓一个人站在门外,一见我就嘻嘻地笑,她问我:“你猜我今天干了什么?”
我逗她:“听广播说有银行被打劫了,难道是你干的?分钱分钱,我也要入伙。”
雪浓拉着我的手走进房里,我看见床前的桌子上摆着几碟菜。
“你做的?”
雪浓像小猫一样点了点头,我刮了她一下鼻子,大模大样地坐下来,“开饭了。程妈,伺候老爷用膳!”
雪浓轻轻踢了我一脚,把电饭煲放到桌子上。我揭开盖子,看见里面黑如焦炭的米饭。
雪浓的脸红了,“糟糕,可能是水放少了。”
我满满盛了一碗,夹起一筷子送到嘴里,嚼得啧啧有声,“很久没吃到黑米锅巴了,真香。”
雪浓看着我微笑。
我们的屋子里除了电灯和电饭煲外,就没有其他电器了。我经常在深夜洗衣服,雪浓坐在对面的矮凳上,拿衣架一件件把它们挂在窗外的轻风里,再回来的时候总要对着我笑。
“你傻笑什么?”
“你干活的样子真可爱。”
“呜——”我做野兽的样子吓她。
雪浓把盆里的肥皂泡沫抹了我一脸,然后跑到远处,像捡到钱包一样得意。
有一天回家后,看到窗外飘扬着不同颜色的衣服,我表扬她:“真乖,学会劳动了,来,亲一下。”
雪浓扬起脸,我在她鲜红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等到穿的时候才发现,衬衫背后被她不同颜色的裙子染得斑斑点点。雪浓还在熟睡,我拍拍她纯净的脸:“醒醒,你看你干的好事。”
雪浓也许是刚做了个忧伤的梦,她怔怔地看着那件衬衫,然后从背后抱住我,开始嘤嘤哭泣。
“我这么笨,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我拍拍她的手,“傻孩子,这么点儿事也值得一哭?”
“我什么也不会,总有一天你会烦的。”
“你会蜡染技术啊,师父,你看现在这件衬衫多像美国国旗。”
雪浓破涕为笑。
那些日子的每个细节都无比清楚地浮现在我眼前,我常常怀疑它们是不是真实地存在过,还是我从悠长的梦里醒来,依然不能忘却的梦中的忧伤?那么,在我长长的一生中,究竟有没有一个叫雪浓的女孩子走过?她嫣然微笑、低声吟唱、与我最亲密地接触,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为什么我重临这个海岛,再也没有人记得有一个长发的美丽女孩曾在这里出现过?
后来我们终于决定离开这里,雪浓说我是“凡心不改”,她在上船的那一刹那依依不舍,眼含泪光,我几乎是把她抱上甲板的。
雪浓说:“雪村,让我再看一眼吧,再看一眼。这里的竹林、寺院和海水,我会永远记住的。”
这个充满宗教意味的小岛像是一盏不会熄灭的灯火,永远照着我苍苍的人生。这里的竹林、寺院和海水,是啊,怎能忘记我用尽千千万万年修来的这短暂时光?雪浓眼含热泪看着我,她的目光将越过生和死的界限,越过时间和空间,照亮我最深处的生命。
在呼啸的海风中我们携着手渐行渐远,一直走到雪浓的边城。
(二十)
“那是什么?”
“佛光。”
“佛光是什么?”
回程的飞机穿过低空的雨云,在平流层之上我们见到了佛光,一个巨大的光环中间,我看见了急掠而过的飞机双翼。
“我看见我自己了。”雪浓说。
“什么?”
“我看见我站在一个巨大的光环中,正在冉冉上升。”“为什么我会看见另外一个自己?”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那一刻静止,所有的目光都在注视着她。
“如果你能回到二十岁,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认识你。”
“如果你能回到十岁,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认识你。”
“如果你能够拥有另外一次全新的生命,告诉我你的愿望。”
“认识你,爱上你,也为你所爱。”
前座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年妇女转过头来,她拍着雪浓的手,笑容里泪光如星。
出机场的时候暴雨倾盆,雨水在地上溅起朵朵水花。我们在机场大厅静静伫立,我看着她的脸,她低着头,我们身边空旷如野,整个世界都在为我们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