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行的洋文(第2/2页)
燕子啊我的妹子,啊,妹妹燕子,
你心裏怎么会充满了春意?
一千个夏天都过去了,都逝去。
可见燕子做女人是做定了。不过她带来的究竟是春天还是夏天,则未有定论。英文有一句成语:「一只燕子还不算夏天」(One swallow does not make a summer.),意指不可以偏概全。西班牙人也说Una golondrina no hace verano,这都是认为燕子带来夏天。法国人和义大利人却说文是:「一只燕子还不算春天」。法文是Une hirondelle ne fait pas le printemps;意文是Una rondine non fa primavera。这想法倒跟中国人相同。奇怪的是,西班牙和义大利的纬度相等,为什么燕归来的时节不同?
西文的蛮不讲理,以花为例,可见一斑。西班牙文与义大利文同样源出拉丁文,可谓同根异叶,许多字眼的拼法完全一致,或者近似。然而「花」在西班牙文裏(la flor)是阴性,在义大利文裏(il fiore)却是阳性。在西班牙文裏,同样是花,玫瑰(la rosa)是阴,康乃馨(el clavel)却是阳。中国人会说,既然都是娇滴滴的花,为什么不索性全部一律派做阴性?其实,这阴阳之分不过取决于字面:玫瑰以a结尾,故阴,康乃馨以l结尾,故阳。春天是primavera,故阴;夏秋冬(verano,otono,invierno)都以o作结,故阳。如此而已。问题是,当初为什么不叫春天primavera,不叫康乃馨clavela呢?中国哲学最强调阴阳之分,本来也可能掉进这样糊涂的「性关係」裏去。像好太极图分阴阳,中间一条柔美的曲线,阴中有阳,阳中有阴,而阴阳相抱,不是一条决绝的直线。中文的块字也不分阴阳,对我们那些严内之防的祖宗,也没有造成什么不便。当初只要仓颉博士一念之差,凡字都要一分雌雄,我们就惨了。也许一天到晚,都得向西方人那样,奔命于公鸡母狗之间。
英国人比较聪明,不在字面上计较雌雄,但是在代名词裏,潜意识就洩漏出来了。所以上帝和魔鬼都派男人去做,不是he便是him;国家和轮船就充满母性,成为she或者her;而不解人道的小朋友则贬为it,于无生物同为混沌。
西文裏面还有一层麻烦,就是名词的数量。文法规定:动词的数量要向其主词看齐,但是许多场合却令一般作者举棋不定。单数主词与述词中的複数名词之间,如果是用联繫动词,一般作者就会莫知所从,有时竟喧宾夺主,写出The only thing that made it real were dead Legionnaires一类的句子来。用all和what做主词,也会因为述词裏的名词是複数而误用动词的数量,例如:What Jane is clutching to her bosom are four kittens.此外,one of the few writers in the country who has made a living being funny之类的错误,也常有人犯。None做主词的时候,该用单数或複数动词,也迄无定论;中间如果再夹上or,就更要命。巴仁就指出下列的句子:None,or at least very few,was used before the war.是错误的,因为was应改成were。这件事,在大诗人之间都不一致,例如朱艾敦的名句none but the brave deserves the fair(唯勇士可配美人),用的是单数;但是惠特曼的句子have found that none of these finally satisfy, or permanently wear,用的却是複数。最惑人的便是剪刀(scissors)、风箱(bellows)、眼镜(glasses)等物,明明是一件东西,却必须要用複数动词。所以不能说Where is my glasses?
中文的名词和动词完全不理会单数複数,来去毫无牵挂。中文说「墨西哥的建筑物很有趣」,完全不标数量。英文说Mexican buildings are very interesting。西班牙文却要说Los edificious mexicanos son muy intersates。英文裏只有两个字表示複数;西班牙文裏却要用五个字,连冠词和形容词都得跟着变。在中国人来看,这真是自讨苦吃。
比起来,还是中国文化看的开些──阴阳不分,古今同在,众寡通融,真是了无绊碍。文法这么简便,省下来的时间拿来做什么呢?拿来嘛──西方人作梦也想不到──拿来推敲平仄,对对子了,哈哈!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