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夜市(第2/2页)

点着黄色灯泡的小面摊卖的是典型的台湾切仔面,有油面、米粉,也有我们爱吃的意面,面摊上更有各种令人垂涎的小菜。父亲和我坐下来,他自己叫了一碗意面,也为我叫了一碗,并且要面摊师傅在我那一碗面里加上一颗卤蛋,有时候则加一颗卤贡丸,是更奢华的意思了。意面的汤很清,汤上漂着一点香气十足的油葱,面上放着一些豆芽和韭菜,并且摆上一片白煮的猪肉片。我们太少有机会能够在外吃东西,这种偶然才有的小吃对我而无疑是最高美食。特别是那一颗在卤汁中卤煮极入味的贡丸,它不同于后来我来到台北才吃到的弹牙新竹贡丸,它更大更软嫩,中间包有肉未,似乎是鱼浆所制(而非一般贡丸的猪肉),我离开家乡之后,再也没有吃过这样的鱼丸或贡丸。

吃完面后,父亲点起一根菸,若有所思在面摊上沉默许久,我在旁边呆呆地等着,很怕遇见面摊老爸的女儿同学,心里希望父亲赶快起身回家。我的念力彷彿奏效了,父亲好像被电到一样跳了起来,大声叫道:「头家,这边算一下。」付帐之后,我们就回家了,一前一后从灯光明亮的街上慢慢走回黑夜中的家。

父亲有一次在回家前迟疑了一下,交代我在家里不要提到在外吃面的事。我点点头,以为是家中兄弟姊妹众多,父亲不一定能「公平」地带大家出门,特别是一些兄姊已经大了,大我一岁的哥哥又在准备考初中,真正能跟着父亲出门的只有我和弟弟,父亲大概是不想让其他小孩不开心吧?

这样和父亲在夜晚的市场口吃面的机会有好多次。昏黄的光裸灯泡下,小面摊冒着白烟和香气,一碗香喷喷的清汤面,漂浮着一、两片白肉,以及那一颗大如拳头、软嫩柔美的卤贡丸,合起来成为我童年最美丽的回忆。

很多年以后,父亲已经过世,我和母亲闲聊时提及父亲带我去吃面的旧事。母亲说:「那是他该打针的钱,是他自己不想治疗了,每次只打一筒营养针,另一筒的药钱就拿去给小孩吃面了。」她又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很多年之后,到他死前才知道。」

父亲交代不要提到市场口吃面的事,原来是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