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持子之手(第2/6页)
我好像昏昏沉沉睡去,又好像在睡梦海洋上漂流,载浮载沉。突然间,我又完全惊醒了,四周都是黑暗包围,也都是沉睡的气息,没有一丝要天亮的意味,我不能确定这是十二点、还是早上两点,或者任何其他时间。但此刻我的耳朵似乎无比清明,我几乎可以听见客厅挂钟钟摆摇晃的嘀答声,我甚至觉得自己听见隔壁鸡笼里公鸡梳理羽毛的窸窣声。最后,我听见客厅的挂钟敲起钟来,当,当,当,当,敲了清脆的四响,所以这是早上四点了。
我在被窝里保持躺卧的姿势,觉得内心无比清醒,我决定用这样的状态等待天亮的来临。没多久,我听见父母亲的房里有声响,然后我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这个脚步声较为沉重,所以应该是父亲的脚步声了。我听见脚步声走往浴室,然后我听见马桶冲水的声音,然后我又听见漱口的刷牙声。
我偷偷在被窝里套好衣服,轻巧地滑出被窝,我蹑着脚走向浴室,等在门外。不一会儿,里面的水声停了,父亲穿着睡衣走出浴室,我站在他面前,有点怯怯地说:「爸,我好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父亲似乎不感到惊讶,他笑了笑说:「现在还早,我们可能要再等一下。」
我坐在客厅等待,父亲回房去,房间里又安静了。不久后,妈妈倒是先出房来了,她的头发已经梳好,衣服也穿整齐了,她看见我,笑了笑说:「今天起得这么早?」然后就往厨房去了。
再过一会儿,父亲也装扮完毕,他穿着白色衬衫,灰色西装裤,外面加上一件绣有「台湾电力公司」字样的蓝夹克,脚上是他那双每天擦得亮晶晶的皮鞋,手上还拿着他的登山拐杖。他似乎心情很好,带着笑容,也不多说,看了我一眼,就往门外走去,我赶紧起身跟向前去。
出门之后,父亲往左边走去。我们家门前就横亘着繁忙的省道,如果向右走,我们就会经过邮局,还有邮局隔壁的包子店,再向下走就会到达市场,但我还太小,从来还没有被允许去到那么远的地方;如果向左走,不久之后就是这一排有着骑楼房子的尽头,我们就会走到两旁都是田地的路上,再过去,那是哥哥姐姐上学的七堵国民小学,那也是我尚未被允许前往的地方;再过去,那是我从未能想像的世界了…。
父亲和我两人往远处走去,街道尽头就是农田了。
我们走在铺着细砂石的人行道上,中央则是铺有沥青的车道,偶而有载运货物的卡车呼啸而过,掀起一小阵旋风尘沙,小石头则在我们脚下发出轻微的滚动摩擦声。道路两旁放眼看去都是一片片种植稻米的农田,道路与田地之间有小小的灌溉沟渠,清澈的流水不断淅沥淅沥地响着,与尚未平息的虫鸣声相互应和。远方天上才刚露出一点亮光,天色还是深沉的蓝黑色,空气冷洌,扑面有微微的刺痛,路边的野草上仍然可以看见白色粉末般的结霜。
我瑟缩着脖子,有点感到寒冷,但又害怕赶不上父亲的脚步,不敢流连周围的景致,只能勉力大跨步前行。两人默默走了好长一段路,父亲看我缩着身子,问了一句:「会冷吗?」
我急忙摇头,却又猛然打了一个寒颤,好像招供了自己的言不由衷。父亲伸过来一只大手掌,在我右肩上揉搓着,又像是嘉许的鼓励,又像是取暖的按摩。我一方面不能确定他的用意,同时又觉得有点不能消受他的力气,再走了几步路之后,我悄悄把肩膀放低,轻轻技巧地滑出他的掌握,然后退后一步跟在他背后。父亲也没特别的反应,也不知道他发现了没有。
父亲的路线是固定的还是随兴的?我也不得而知。我们走了一段马路边上,后来又转进田里无铺设的小土路,最后又走进一个树林茂盛的山坡地。父亲拄着登山杖,健步走在前方,此刻的我才五岁,从未走过这么遥远和这么变化的路途,我已经觉得腰间和小腹都有点疼痛了。在山坡一个转弯空旷处,父亲停了下来,指着树下一块大石说:「累了吗?坐下来休息。」
那是山地转弯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可以看见远方的稻田和街道。父亲额头也有汗水,他掏出一条毛巾来擦拭,一面还挥动手臂,好像希望舒活更多的筋骨。我坐在石块上喘着气,一面觉得胸口的闷气逐渐舒缓,一面发现空气已经不再刺冷,天色已经大亮,太阳也不知何时已经在远方地平线上冒出头了。
父亲兴趣盎然地打量着我,好像想着什么事,我对自己的体力不继感到有点羞惭,但父亲突然说:「下山吧,我带你去吃豆浆。」
我们沿着原路下山,好像换了一条小路穿过田地,我不太能确定那是不是原来的路,天已经亮了,景观也都好像换了一副颜色,田地里也有了更多生机,我可以看见农舍旁有鸡只走来走去,我也看见田边的野草开出了紫色的小花,也有一些蜻蜓在圳沟上盘旋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