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绿光往事 有咖啡的生活(第2/6页)

但这些入口香郁、余韵绕梁的咖啡,不管当时喝来如何印象深刻,只要过了两天,我几乎无法重新唤回那些滋味在舌尖的记忆。现在坐下来,我想搜索昔日咖啡旧痕,记得的反倒都是一些情境,何时,和何人,在某处,喝的某一次咖啡…。是那些周边的事物让咖啡的滋味有了记忆的座标,咖啡是否真的滋味无穷,倒是记不清了。

仔细想想自己和咖啡的交往,最美好的关系反而是最孤独的时刻。每天早上,我刚从昏沉的睡眠醒来,这时候天还未亮,天空还是深蓝带黑的,又像是梦游一般,又像是慎重举行仪式一样,我走到厨房的水槽边,把电动咖啡壶装满水,橱柜里取出圆锥形泸纸,再取出新磨的咖啡粉,一瓢一瓢装好咖啡粉,按上煮沸钮;几分钟的发呆之后,厨房立刻散发出新煮咖啡的香气。我在橱柜里找出一只自己喜爱的杯子(每一只都是旅行时买回来的,每一只因而都隐藏了一段旅程和美好时光),在杯中注满咖啡,捧在手中慢慢地啜上令人感动的第一口。这时候如果是冬天,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需要一点毅力,这杯咖啡不仅仅是清醒回魂的媒介,也是驱寒暖胃的灵丹,它更像是个守护者,在你昏沉无助之际做你忠实的朋友,我冒险(我总是在试新东西)买回来的咖啡不一定都味道宜人,但这样的关系永远是真诚的。

咖啡与生活应该有一种关系,美好生活与人生际遇也应该有一种关系。好的咖啡不是单独存在的,它不是咖啡豆加水煮沸就完成的,而是在某一种生活的氛围以及自我的状态之中完成的。年轻的我不懂得生活,浑浑噩噩,以为不断追逐新的可能就是认真追寻人生。某个冬日早上,太阳偶然露脸,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突然停下来喝一杯咖啡,我好像在那一场无意目击的人间戏剧里学会咖啡的生活。

咖啡是何时以及如何潜入我的生活的?现在的我,每天清晨以一壶新煮的咖啡为开幕仪式,白日在办公室工作进行时以一杯接一杯的黑咖啡为续航的能源,每餐饭后以咖啡为速食或慢食的句点,最后在夜晚结束时还以咖啡做为暖胃好眠的睡前安慰。但这些酗咖啡的柔情陷溺是如何开始的?

那不会是来自我成长时的乡下农村,因为那里根本找不到咖啡。

在我已经咖啡中毒的成人时期,有一次回家过年,那大概已经是八十年代初期,大年初一早上起来,突然强烈地想要有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我在乡下的家中遍寻不着咖啡的痕迹,老家的其他家人显然是不喝咖啡的。我走到街上想要找到一家咖啡店,但那也是徒然,那里会有这种东西?逛寻镇上那几条街之后,不料竟在某个街角发现一部卖咖啡的自动贩卖机,就是那种投币之后会自动转出纸杯、注入热咖啡的机器,真让我喜出望外。买到之后,我捧着纸杯就在街角蹲着喝了起来。

那部偶然救了我的命的咖啡贩卖机是哪里来的?我后来几次再回乡下,找回原来的街角,却再也找不到那部咖啡贩卖机,倒是在各处看到几部贩卖可乐冷饮的机器,可见摆一部卖热咖啡的机器原本是一场美丽的误会,那里紧急需要咖啡因的人大概是不多的。

等到我来到台湾中部大城读高中,我仍然只知道「冰果室」,不知道有「咖啡店」。或许也是知道的,我只是不记得了,我们可能都听说过「咖啡厅」,但那好像是提供女色的不良场所。我们会去的地方是第一市场卖「蜜豆冰」的摊贩,如果我们要去比较正式的谈话场所,我们会去外面用白色大字写着「冷气开放,内有雅座」的「冰果室」。冰果室我是熟悉的,即使是我出身的小镇也有一家冰果室,我们从未有机会登堂入室,但在门口买一支冰棒或雪糕的机会则是常有的,我们看着店老板从布满结霜管子的冰柜中拿出冰棒,冷风扑到脸上,这就让我们想像「冷气开放」的滋味或许就是这样。

有一次,我被班上同学派去邀请隔壁女校共同出游,我递了纸条邀请女方代表放学会面,约见的地方就在学校附近一家冰果室。容貌清秀的女方代表的表情比冰果室的冷气还要冷,等我表明来意之后,她横竖的柳眉才柔软下来,原来她误以为这场约会是冲着她本人而来,她对这位妄想吃天鹅肉的傻小子颇为不悦,等到弄清楚那只是两国交会的来使,她的防卫就大大解除了。冰果室里有没有咖啡?我倒也完全不记得,我在当时只知道又大碗又好吃的「刨冰」,对其他不能有饱足感的饮料是不感兴趣的。

高中暑假我到台北探视在中央研究院打工的姐姐,夜里跟着一群大学生去一家「海鸥咖啡西餐厅」。到咖啡厅的目的不在饮料、西餐,甚至不在交谊、聊天,那群「爱乐社」的大学生是去咖啡厅听音乐的。咖啡厅有百万音响为号召,专播古典音乐,大学生们把它占领了,拿出一份曲目,央请老板照单播放,俨然是一场自选曲目的音乐会。音乐是免费的,进场的来客都得点一份饮料,饮料的价格在我当时的认识当然属于天价,我还记得我点的是与那家店的摩登装潢完全不搭调的木瓜牛奶,够本土了吧?咖啡店里当然是有咖啡的,只是那时候我也还不知道要一杯咖啡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