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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几个月后精神病院通知他去接人时,他高兴地到街边的小酒馆里要了二两囟猪舌头,喝了二两烧酒。其间他去探望过儿子几次,真的,儿子正在慢慢好转。他叫他爸爸的时候竟然会露出有些难为情的神情。这一夜他睡得很踏实,做了很多好梦,以致第二天早晨还醒迟了些。他搭了一段路的车,下车后,他几乎是跑着向医院奔去。但快到门口时,他听到了他熟悉而恐怖的尖叫。他跌跌撞撞赶到那里,看到自己的儿子又脱光了衣服在院子里奔跑,不同的是,他痛苦地捂着自己的下身。

原来,儿子昨晚上卫生间时,忽然被一个埋伏在那里的老头抱住,咬断了生殖器。

这一下,儿子真的要做一辈子残疾人了,他痛苦地想道,但他马上控制不住自己似的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身手敏捷,从铁门上翻了进去,和儿子一起奔跑。

落 土

行知梦见爹对他说,他不想待在书架上。

算起来,爹已经在书架上待了差不多十年。

他把爹放在书架上,爹应该是满意的。爹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只喜欢读书。爹总是跟他说,书是好东西,一读书,人就神清气爽。爹说这话的时候,村里人都在暗暗发笑,所以他听了这话就好像吃了一包老鼠药,走在日光下老担心药性发作。

爹在书架上慢慢移动着,先是在一眼可以望见的地方,后来就躲到一排书的后面去。有一次,一个同事来借书,抽出一本巴尔扎克的《幻灭》,看到了后面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不禁吓了一跳,问,这是什么?

他说,是家父的骨灰。

《幻灭》便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行知把书柜抹得很干净。他的工作用书从来不上书架。他把书插回原处。其实他讨厌别人来借书。书在别人那里,大概就像妻子被人掳去任人凌辱,回来时总是衣衫不整。

行知年轻时有一个宏大的理想,那就是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他经常像拉斯蒂涅那样在心里朝着什么地方喊道:“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

那时他已经是县中学的教师了。爹娘还在乡下。娘死了,他把爹接到中学来一起住。娘死的时候,他简直如释重负似的松了口气。人都是要死的,这没什么好悲伤的。爹说,你都三十多了,还没找媳妇,我跟着你,你就更找不着媳妇了。他说,反正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加起来还是两个人。

爹就流眼泪。

爹自从有了轻度中风的迹象后,动不动就流眼泪。

县中学分给他的房子只是一个套间,爹住后面,他住前面。爹还像在乡下一样,不愿出门,除了睡觉,就是坐在那里看书。行知把家里的老书都带来了。大部分已经被毁掉了,留下来的,其实也就是那么几本。残缺不全的子曰诗云,诸子百家。所以行知有理由怀疑爹读书已经是徒具形式而没有实际内容了。爹需要活在那个形式里,不然他活不下去。房间里没有卫生间,公共厕场在操场对面,他给爹在房里放了一只塑料桶当便盆,用完就盖上。即使这样,房间里也弥漫着一股很浓的氨气。

他知道,村里人至今都在嘲笑他,奚落他。那年春节,他在大门两边写下一副对联: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娘死的时候,村里人居然不肯出力。人死了,都是村里人帮忙抬上山。谁有那么大力气一个人背得动棺材?可村里人不肯抬他娘上山。他气得浑身发冷。后来还是爹说了话。爹站在塘边,对老天呼号:村里人要是不抬死人上山,他就把尸体停在门口,让它发臭,反正村子里还没死完。

他不得不考虑,以后爹死了怎么办?再以后,他自己死了又怎么办?

爹的死来得悄无声息,跟他预想中的情景相去甚远。他猜想,像爹这样一个一辈子壮志未酬的人,死的时候一定是很痛苦的,要么垂死挣扎,要么死不瞑目。那天他下了课回到房里,做了些杂事,见爹还在那里看书,便叫了他一声。爹没答应。爹反正经常这样。又过了一会儿,他过去拍了拍爹的肩膀,想把书从爹手里抽出来,结果抽不出。他想爹哪里来的力气把书抓得这么紧呢。他把爹的身子摇了摇,才发现爹已经死了。

村里人早就在等着刁难他,看他的笑话。他把爹火化了。他对爹说,你是村子里第一个真正升上了天堂的人。

爹死后不久,他的个人问题也得到了解决。是校长牵的线。对方是一个银行职员,叫张彩霞,外地人,年龄不小。但好像家里有那么一点门路。

他和张彩霞第一次见面就上了床。他闭上眼睛,不看她。他也始终没问过她为什么不是处女。都到了这个年龄,还问这个问题,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