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十一章 论残忍(第27/72页)

回忆从前的好事使人痛上加痛[78]。

另有一条哲学思想,那是属于同一性质的;在记忆中保留从前的幸福,而消除受过的苦难,仿佛我们有能力掌握遗忘的本领。这样的思想只会坏事。

过去的艰辛是甜蜜的回忆[79]。

——西塞罗

哲学应该把武器交到我们手里去跟命运抗争,应该使我们鼓起勇气把人间不平都踩在脚下,怎么可以这么软弱无力,要我们像兔子似的胆小怕事,拔腿逃跑呢?因为记忆中反映的不是我们选择的东西,而是记忆乐于保存的东西。所以什么东西也比不上遗忘的欲望,会那么深地留在记忆中。愈是努力要遗忘的东西,愈是会在记忆中保留长久和完整。

“在脑海中把我们的不幸忘得一干二净,永远想不起来,只记住那些美妙愉快的幸福,这取决于我们[80]。”这句话是错的。“我可以回忆我不愿回忆的东西,我却不能忘记我愿意忘记的东西[81]。” 这句话是对的。这话是谁说的呢?是“敢于独自宣称自己是贤人[82]”的那个人,

他的天才超过人类,他像旭日东升,使星辰黯然失色[83]。

——柳克里希厄斯

排斥记忆和遗忘过去,是不是无知的真正的必由之路?“无知只是我们痛苦的一张狗皮膏药[84]。”我们还看到许多类似的格言:当健全的理智无能为力时,只得求助于庸俗,做一些无聊的表面文章,只要它们能使我们感到满足和安慰。当创伤不能治愈时,减轻痛苦和麻木感觉也就令人心满意足了。我相信他们不会否定我的这句话:由于判断的缺点和弊病,使生活沉溺于欢乐和无所事事,如果哲学家在这样的生活中能够加强秩序和稳定,他们还是会接受这样做的:

我会开始饮酒和撒鲜花,我被当作疯子会感到难过[85]。

——贺拉斯

有不少哲学家同意里卡斯的看法:他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跟着一家子过和平宁静的生活,对家人和客人从不失礼和失责,对有害的东西敬而远之;但是由于精神异常,总有一种奇怪的幻觉;他觉得永远是在一座剧场内,观看娱乐节目和世界上最美的戏剧演出。他的医生给他治愈了这种怪病,他却上告到法院,要他们恢复他的美妙的幻想能力。

他说,我的朋友,你们是杀了我,不是救了我!你们剥夺了我的欢乐,破坏了我那么甜蜜的幻想[86]……

——贺拉斯

毕达哥拉斯的儿子斯拉西拉乌斯,也有相似的幻觉;他相信进入和停靠在比雷埃夫斯港口的船只都是为他服务的:他很高兴船只航行顺利,快活地迎接它们。他的兄弟克里托使他的神志恢复正常,他很遗憾丧失了以前的状态,那时他的生活无忧无虑,充满了欢乐,就像下面这句希腊古诗说的:

不聪不明,一切省心[87]。

——索福克勒斯

据《传道书》载:“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还有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

哲学一般也同意这一点:无论哪个忧患,总有最后一张药方可治的,那就是我们感到生命无法忍受时,可以结束它:“生活使你喜欢吗?那就忍受它。生活不再使你喜欢吗?那就由你从哪条路离开[88]!”

“你感到痛了吗?要想到它还会将你撕碎。你若不能防卫,就伸出脖子听宰;你若有伏尔甘的武器可以自卫,那就鼓起勇气反抗[89]。”希腊人在宴席上用的是这句话:“要么喝酒,要么离席[90]。”

你若不懂好好生话,你就把位子让给懂的人;你玩够,吃够,喝够,该是你离开的时候,免得喝过了头,你会成为年轻人的笑柄和作弄对象,快活对他们比对你更适合[91]。

——贺拉斯

承认自己无能;为了保护自己,不但回到无知,还回到愚蠢、无感觉、无存在,还有别的吗?

德谟克利特知道岁月不饶人,他的智力大大下降,欣然伸出头颅接受死亡[92]。

——柳克里希厄斯

安提西尼说过这样的话:我们需要保留一点神志去听话,保留一根绳子去吊死;克里西波斯引用诗人提尔泰奥斯的话,

不是走向德操,就是走向死亡。

克拉特斯说,时间或饥饿可以治愈爱情,这两种方法都不行,那还有上吊。

塞涅卡和普鲁塔克谈起这位塞克斯蒂厄斯肃然起敬;塞克斯蒂厄斯抛下一切从事哲学研究,看到自己的研究工作进展太慢,时间太长,毅然决然投入海中。他得不到学问,就追求死亡。哲学家对这个问题有这样的说法:如果发生什么重大的不幸无法挽回时,海港就在附近;人脱离他的身体,就像脱离一艘沉船;愚人紧紧抓住自己的身体不放,不是出于生的欲望,而是出于死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