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前言 读蒙田(第5/6页)

即使在男欢女爱问题上(蒙田有时以医生的口吻谈论这个问题),归根结底他也不是个玩世不恭者。“在男欢女爱上倾注全部思想,以狂热的、肆无忌惮的激情投入其中,乃是一种荒唐之举;但另一方面,倘若不是出于爱情,也不是出于愿望,而是逢场作戏,迫于年龄和习俗的要求,扮演一次人人都要扮演的角色,而且,除了漂亮话,不投入丝毫自我,这的确安全保险,但却是懦夫行径,犹如一个人因害怕危险而放弃自己的荣誉、利益或欢乐;可以肯定,奉行此种做法的人绝不能希望从中得到任何使一个高尚的心灵感动和满意的结果”。暮年的蒙田说,征服异性能否成功取决于时机的选择。然而这马后炮式的明哲之言能证明什么呢?他年轻时也堕入过情网,可从未把情场当战场来施用战术。“我往往缺少机会,但有时也缺乏主动性,愿上帝保佑那个至今还能自嘲的人!当今世下爱情需要更大的胆子,年轻人以热情为藉口原谅自己的胆大妄为;但是如果他们仔细考虑就会发现,这种胆大妄为源于蔑视。我呢,莫名地害怕伤害对方,而愿意尊重我之所爱。因为在感情交往上,谁缺少尊重,谁就使交往失去光泽。我喜欢人们在这方面表现出一点稚气、腼腆和骑士精神。除此以外,我还有点普鲁塔克说过的那种傻气和害羞,而且一生中为此受过多方伤害和影响……我遭到拒绝或拒绝别人时目光温柔,我会因为给别人造成痛苦而自己痛苦万分,所以当责任迫使我在一件微妙的令某人难受的事上考验某人时,我总是敷衍了之,而且是违心地去做……”好一个软心肠的玩世不恭者!命运没安排他出于爱情去爱别人,就像他曾出于友谊去爱别人,但这不是他本人的原因。

他还是跨进了社会生活这个魔圈,他没有逃避。“我不希望人们不对自己承担的事情表示关注,为之奔走,费口舌,必要时流血流汗。”他多次被民众选为市长。“我愿人民得到最大的幸福,而且毫无疑问,如果情况允许,我会不遗余力地为他们服务。我为民众辛劳犹如为我自己。”既然他厌恶主宰,不管是主宰人还是被人主宰,那么他是如何应付社会生活的呢?他服从而并不喜欢服从,他发号施令而并不喜欢发号施令。他不会喜欢当君主,君主是孤独的。君主不算人,因为他不能忍受异议和反对。他不在生活,他在睡觉,因为一切都在他面前让步。但是狂热的服从也是丑陋的,而且是无用的:人们怎么会尊重一个把自己的身心全交出来的人呢?他既然能无条件地把自己奉献给某个主人,他也就能易主而事之。是的,必须拿定主意,而后接受一切后果。然而“公正的时机”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多,而我们又不应当过多地选择,否则你爱的就不是一种事业而是一个宗派。“我生性不轻易作过深的、内心的介入和保证。愤怒和仇恨超出了正当责任的范围,便是一种狂热,仅对那些并非完全从理智上忠于其职责者有用……不应当把源于个人利益和感情的尖酸刻薄叫作责任感(可我们每天都在这样做),也不应当把背信弃义、阴险狡猾的行为称作勇敢。有的人将自己邪恶和粗暴的天性美其名曰热心,其实他们热心的不是事业,而是他们的一己私利;他们鼓动战争并非因为战争是正义的,而是为战争而战争。当我拥护一个党派时,我的义务感不会强到危及我的理智的程度”。我们可以为一个党派效力而同时又严厉地评判它的所作所为,我们可以在敌人身上发现智慧和诚实,我们还可以在为一个党派效力的同时继续我们的社会生活。“我能参与一些公共事务而又丝毫不离开自我,我能为别人效劳而不丢掉自我”。也许有人会说,这样的行为准则造就出来的是自由射手,而不是正规士兵。完全正确。蒙田也清楚这个道理。他可能头脑清醒地偶尔强迫自己说假话,但这不会成为他的习惯和生活。“谁若想根据我的性格用我,那么他最好交给我一些既严密又宽松、安排合理且时间不长的事情,即便要冒风脸,我也能效微薄之力。倘若这事费时费神,繁琐而微妙,需要耍手段,搞歪门邪道,那么他最好去找别人。”也许这话里含有几分轻蔑,但也可能蒙田要说的意思不止于此。我们提出一些问题时,总仿佛这些问题是具有普遍意义的,仿佛我们在为自己的利益作选择的同时也在为全人类的利益作选择。那么假如他当时说的话是一种成见呢?蒙田这样一个人是永远不会作某个党派的拥护者的。只有心甘情愿去干一件事才能干好。他不能故作清高。然而在党派之外他可以办更多的事而且办得更好。人们知道他是个既不说假话也不阿谀奉承的人,他的话便很有分量,这难道对他是无足轻重的吗?但他并不过分注重这一点,因而他行动起来便更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