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第5/6页)

电视台有档节目,专讲赌博业,衣着朴素的女主播一本正经地播报职业赌手的竞技,另两位赌手讲解奥运赛事似的解说大赌场的商业竞争。赌船开进公海后,每注都上百万,以胡乱纵肉欲为余兴。也报道赌博网站的老板,就是网上乱弹小广告的那种,人在南亚遥控遍布大陆的下线,已经受到了当地传唤,正道貌岸然地和主持人连线分辩自己的无辜。

赌场外,常见中年土棍搂着俗艳女人,后面尾随着个夹皮包的跟班,虚张声势地走,仿佛刚刚征服了此地,仿佛回到了北方。豪客们由停在门前的黑轿车直接送进小厅,在赌场眼里,这些土棍不入流。葡京附近的几条街上最多,他们似乎喜欢这里,新葡京占了热闹地段,极丑,像个鎏金的疖子,据说这造型能克制对手盘的财运,前厅里金玉满堂,尽情粗俗,也许正为了吸引类聚。

赌场里的人,不大投入的在喧哗嬉笑,前后左右乱看,夸耀刚刚赢到手或输掉的数字;投入的,面相执着狰狞,举止傲慢做作,似乎在做很荣耀的事业。赌场里氧气充足,故意隐去了昼夜时间,女人们忘了补妆,脸色像涂了一层油的橡皮,已无性别和美丑区分,都褪出本相,剩下木然贪婪。

【前腔】我想到个词叫“变容”,神变容以示在地上时不真实,人到这里也变容,像刚死过一场,只剩了赤条条的皮肉,仿佛以前活得不真实,难怪赌场视他们如猪如羊。《暗花》是一九九八年拍的,那个暗中操控一切的阴险老者是谁?使本土的打手和恶棍一下子发觉自己原来如此不专业,吹弹可破。

西安西北一线陵多,路远,不爱历史的人觉得无甚可看,景区里的乞讨者、野导游都是附近山民,像猎人,眼神坚定寂寞,遇到个游客就死死跟着。有个老太太,嘴里只说“帮帮忙,帮帮忙嘛”,游客也死性,宁可败坏兴头也不掏钱,一直被老太太从山脚撵到没有路的险峰,趴在石头上恐惧地看着老太太比自己腿脚利索,马上就到跟前了,觉得身处恐怖电影。

兵马俑的参观有若干等级,在外部长廊下层,有一道更近距离的平台,特殊一点儿的访客,可以被领下去。更高规格的,比如克林顿夫妇,可以下到坑底。有位日本盲人女游客,因为特别想要感受一下兵马俑,能戴上手套抚摸陶俑,传为美谈。也不必追问中国的盲人行不行,你见过几个中国盲人能旅游的?非问不可的话,应该是不行吧。

那个西部重镇与全国所有大城一样,长年是工地,一片片巨型大楼,气魄吓人。当地人说,清洁工大多是周边那几县的,看他们的习惯就知道:喜欢扫完街道,搞一块木头,在背风处当街点着了烤火。其实天还不冷。在金色幕墙玻璃下面,三两个人,在普拉达或爱马仕的大招牌下,专心地盯着微暗的火苗,安静地搓着手。

鄂尔多斯辗转反侧,刚刚在横财的惊喜中打了个盹,便又在破产的恐惧里醒转来。凭什么片刻前还牢不可破的浮财不动产竟然全成了债务?全国的二手车贩子来了,在空无一人的大马路上检验塑料膜还没有撕掉的豪华汽车。大热天也系着领带,南腔北调的人也来了,提着一大箱现金:这个楼盘项目,两百万就算我们的了,勉强够你跑路用。赶紧想,旁边那家也卖呢。

迈进西南某省的一座城,像迈进了三十年前。建筑和交通全无规划,人力便宜得像开玩笑,除了贩毒杀人,许多违法行为都当路完成,行人看都不看。他们穿着式样陈旧的衣服,目光凝滞戒备,从不微笑。先我到来的人说:这里生活很难,有钱人都走了,剩下的人没有什么想笑的事情。怀恋旧日的人或许该来看看,能修正记忆,愈合癔想。

他到边远的民族县份去,觉得事事新奇。他不担心那些矛盾,他想那些人总不比汉人难相处,要的不过是诚实而已,和做生意最后的原则一样。果然,头人(他不知道该叫什么)很快喜欢上了他,说“你没事儿去我家吧”,别人说“这不是你们的客气话,这是隆重的邀请”,他就去了。头人很富,但家里简单寒酸,因为心里有佛爷,不喜欢长物。

这里是农业县,没有一点儿工业,且不大长粮食,只有放牧。放牧的方式在中原闻所未闻,接完羔,把牛犊打上记号,过一阵就赶进密林子里,再不管了。到了长成的时候,男人们懒洋洋地进山,山里一群群膘肥体壮的野牛,有一小半找不回来,能找回来的也就够了,差不多的人家总有二十来头。

在那里住招待所,县里汉人少,多数是干部。粮食是自己随车拉去的。蔬菜罕见,只有回民饭馆有,要四盘,都是拉条子浇头的味儿,问是不是一锅出来再分开的,板着脸回答说不是。羊肉极鲜美,无膻气,当地吃法是生的下锅,半生的出锅。他按照老家的做法炒给他们吃,他们也说好吃,点过头之后,没人打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