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第16/27页)
屠家人难过,小夜直眉瞪眼地打上门来要债,都是屠苏告知的内情。他们恨屠苏不争气,恨他心眼少、耳根软。谁也没想到更深的可能,有个更靠近可能的残酷答案。屠苏与小夜之间有着充分交流和谋划,小夜才得知幕后的细枝末节。屠苏想要回那些曾给兄弟姐妹的钱,他自己开不了口,就把数目透露给小夜。他知道这样,他既收回损失,又不丧失亲情和声名。
唯有神,因万能而慷慨;卑微如他,因无能而吝啬。
屠苏家的位置,恰在贫富夹层里:一边是富丽堂皇的新建筑,一边是散发排泄余臭的危旧房。自律且自傲的屠苏,多么怕沦入后者之境,中年已无多少余勇和体能的屠苏,即使只是背负小夜的包袱跃向前者,最终还是从裂隙之间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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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重男轻女的屠家,现在只剩小儿子。被哥哥的耀眼光芒映衬,屠弟弟的成长显得平凡。屠弟弟没有屠苏那么大的天赋和梦想,只要感到吃力,他就降一降工作的难度,知足常乐,随遇而安。风水轮转,随着地域的重新划分和用途改造,屠弟弟不仅获得了省会户口,生活在城市的新型开发区,还娶了贤妻,生了好儿子。
我喜欢屠家小儿媳,长得干干净净,是那种善良又文静的好看,不俗气。做事本分,温顺懂事,她一点不张扬,是过日子的类型。节俭归节俭,小儿媳对公婆不吝啬。在她的支持下,屠弟弟给父母买了房子。屠妈妈告诉我,小儿媳在社区开了超市,辛苦些,好在维护家里开支之外,还有不错的余额。屠弟弟一家到外地旅游,总要带上父母,小儿媳新年的时候还给婆婆买了金项链。一个女人的美好,是否可以惠及男人的命运?父母膝下承欢,儿子学业争气,屠弟弟过得顺风顺水。
活着时的屠苏是否发现,自己在精英集聚的北京,混得,竟然不如根本不起眼的弟弟?曾是天之骄子的屠苏,在弟弟面前,优越感乃至存在感也逐渐消失。他每次回家,都需要面对自己的挫败感,这是否是他不愿回家的理由?如果屠苏当初没有那么努力和出色,是否更能获得命运的垂青?屠苏走了那么远的路,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为博取一个成功的机会。可惜他博取到的,只是一个机会,而不是成功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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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屠苏扫墓之后,我在火车站查看列车时刻表,准备买票回京。一个熟悉的地名跃入视线:鼓城。我突然改主意,决定去一趟鼓城。
尽管屠苏离开了三十年,那里早已没有他的任何气息和线索,我还是想去看看他青春的成长地,何况到鼓城,只需一个多小时车程。高铁时代,谈笑间,就走完跋山涉水的路途;在当年,十四岁的屠苏,会不会觉得学校与故乡之间距离漫长,就像难以返回的单程旅途,他所依靠的,唯有脚下一双把自己运到远方的鞋……
出了鼓城火车站,暮色四合。我排队等出租车,要比别的城市等待的时间更长,并非客人多,是因为出租车经常断档。每辆出租车的顶灯,都是植入广告的滚屏:海底捞火锅隆重开业;蓝魅KTV首次入驻;口腔医院种植牙现场观摩;反复21次成习惯、看1000遍成品牌……最强广告媒介。等候站的灯箱,以漫画形式,强调开展爱国卫生运动以及提高人民健康水平的重要性。不乱倒污水。不乱扔垃圾。不在公共场所吸烟。不乱放柴草、农具。不乱贴乱涂。基础的要求,需要被宣传和提醒,这和这座三线城市兴建起的巨大广场,并不匹配。暮色渐暗,广场空旷,有刚刚剃过头的那种生味儿。
终于上了出租车。城市的迎宾主干道,沿途挂满喧嚣的中国结路灯。那么红的灯,像急救车排成长队,红得那么急促和紧张。就在大放光明的大道两侧,是大面积连绵的辽阔黑暗,能隐约看到修建完毕的小区楼群。无人入住。楼体整齐划一,有些高耸,有些还没镶上玻璃,裸着缺牙的窗户。鼓城的周末,比一般城市要暗淡,曾经蓬勃的房地产如今萧条,一眼望去,能看出显著的压力和困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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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穿过老街,步行去鼓城中学。
老街两侧,一侧是新修的仿古建筑,灯笼高悬,露出高大的檐脊;另一侧,充气的大型儿童乐园正在营业,喜羊羊城堡里蠢萌的羊和狼,被风吹日晒,呈现出塑料老化的旧色。
老街里有个宰相故居,院墙遭受破坏,依然是励志教育的圣地。这个曾以神童著称的宰相,很年轻就入京会试,一举成名。他深怀抱负,功业彪炳,直到被皇家护送灵柩,荣归故里。少年屠苏肯定来过这里,那时他对未来作何设想?是胸怀韬略、治国经邦的渴望,还是寒泉汲水、清水写字的逍遥?故居旁的栾树结满水粉色的苞荚,秘密的籽粒隐藏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