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舟街少年逸事(第3/3页)
晚上回到家,老头子没在喝酒,而端坐在桌边等他。你小子,是不是有半个月没去上学了?妈的你想干啥……老头子眼睛抬都没抬,慢慢站了起来,一边朝前走,一边解腰间那根皮带,皮带的边已经起了毛了,铁扣也不再光亮。叫你不学好,叫你混!老头子一手拎着肥大的工作裤,另一只手攥着皮带举了起来。也不知道,他突然从哪里来的勇气,一下子便夺过了老头子的皮带狠狠地丢在地上,并且使劲地踩了几脚。你打!给你打啊!妈的除了打我,还会干什么?你还真以为我打不过你?老头子便站旁边,愣愣地看着,似乎不认得这个儿子了一样。地上的皮带,软软地蜷缩成了一团,像极了那条狗尾巴。他把它拾起来,钩在手指上向老头子示威地晃了晃。吃惊的老头子似乎在他面前,一下子老了十岁,嘴唇颤抖着,眼睛里的光突然黯淡下去,老头子重重叹气,从他手上拿起皮带,拎着裤子,向里屋走。老头子的凶狠形象在他面前似乎一下子缩小,而他胸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汹涌地膨胀着,他挥舞着拳头对老头子的背影吼叫,迟早有一天他会离开这里的,等着好了,他还会回来把美玲带走!仿佛看到了老头子回头对他恶毒地望了一眼,但他什么都不顾。那一天,月黑风高,他收拾好东西,偷偷地溜出家门,搬到了马小龙家的一间又小又破的屋子。
美玲是他妹妹。他厌倦了唯唯诺诺的妈妈,自从被老头子打了那次之后,便更加不敢说话,并且还总是咳嗽,说不整一句话,腰背也一天天的弯了下去。这个飘满了酒精味的家庭中,美玲无疑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安慰,回到家,只要有她,他便会快乐无比地想到未来,即使在老头子骂娘的时候,他也能忍气吞声地继续解他的方程式。他想过无数次,美玲早就不属于这里了,她应该在鲜花和香气中长大,而不是整天对着醉醺醺的父亲和他无休止的叫骂。一定要带她离开这个满天黑烟的钢铁厂区。这个伟大的计划让他激动不已,整个晚上,他都在梦想着自己如何牵着李美玲的手在老头子面前,大踏步地走出家门,美玲穿着红色的裙子,他把她换下的那条油腻腻的灰色裤子,丢在老头子面前。妈妈和过去一样在水井边,一边系着那破布的裤子,一边哭泣着哀求他们不要离开。他过去解开她的围裙,说:妈,如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吧!最后,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逐渐消失。这时他从梦里惊醒,窗外有风吹来。
马小龙的传奇没持续多久便被李庆的出现给中断了。在供销社根据地,李庆的弟兄们对马小龙的弟兄开始围攻。当时,他抱着头蹲在地上,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马小龙,他脸上的那些伤口似乎在迸裂,整个脸扭曲了,却依然带着一贯的古怪又丑陋的笑容。之后,人们四散。他在家躲了几天,出门听说马小龙死在了马舟街附近的一片野地里。一般的说法是他被热水烫后,伤口没有及时处理溃烂发炎死的。
马舟街平静了。
马小龙的死结束了马舟街少年的一段传奇。
美玲离开了满是酒精气味的家,被带到一个充满鲜花和香气的地方,但带她走的那人自然不可能是他,而是城里的老姑,扔在老头子面前的,也不是美玲的青灰色裤子,而是一大沓花花绿绿的钞票。
多少年之后,一个温暖冬日,大街上排满长长的解放汽车。他从车缝中穿过,就这样走了。他的背影消失在扬起的灰尘之中。阳光照到对面白墙,反射到路口的垃圾桶上,那里躺着一只开始腐烂的死狗,走过那里,这个人就像当年的马小龙一样,也瞪它一眼。这时,手背又开始隐隐作痛——伤口在他手上渐渐撕裂开,没有被马小龙带走,他看见当年的血迹,刺入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