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下的日子(第2/4页)

当然,秘密不是指下面这个,这个是我亲眼看到的。葵北的女儿女婿走进了冷冷清清的院子,还带着他们的两个女儿。他们从一个叫风井的地方来。面对大伙对风井的好奇,他们这样介绍:

“风井啊,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矿,里面埋的都是煤……”我只知道地下埋的是死人。马州人都知道他们在风井的日子很好过,都羡慕他们一家人。

“风井还是个出名的野窑子!”这个消息从一个老采购员的口中传了出来,引起大伙新的议论。那段时间,村小关心着葵北院里的情况。我是他的手下,他问什么,我就报告什么。那天,我报告说:葵北的女儿女婿整天说话,叽里呱啦的。我们这些孩子挺无聊的,在那个年代,还有很多无聊的人。比如,一进院子就懒得动的怪老头葵北。本来,以为他还是老样子(因为,我的确没有村小的侦察能力)。村小早已发现了新动向,让我特意留心。村小说的是对的,他出屋时间足足提前半个小时。我从高角度观察着他的那间屋子。屋子的窗由无数小格组成,上面贴着一种蜡纸。看似古老而坚固,其实冬季的西北风很容易就将它撕碎了。

每年开春,槐树抽芽,我们爬上那棵槐树,便能见到满院的碎纸在扑啦啦地飞。两姐妹中的妹妹叫泽兰,和我同龄,总爱噘着小嘴不说话,不出门和我们接触。她姐姐佩兰爱跑出来看我们在门口的大槐树下打玻璃球。因为弯腰低头盯着看,齐耳的头发自然滑搭在她的半面脸上。偶尔,拨开头发,阳光钻进去,我们才能看一眼深埋其中的那个美妙的酒窝。村小亲手在佩兰头上拨了一下,然后,冲趴在地上打球的我们一笑。自从他俩好上,村小那种冷冷的眼光,开始变得温柔了。泽兰出门来耍是后来的事情了。她们姐俩都瘦瘦的,泽兰瘦得胸脯平平,头发焦黄,梳俩小辫子。看上去,年纪要小很多,衣服在身上松松垮垮。佩兰瘦得结实,上衣尤其显得紧绷。泽兰脸上只有几粒淡黄的雀斑,当她走在阳光里,它们总是蹦蹦跳跳的。我们爱拿泽兰开玩笑,说着说着,她便会拽上佩兰,哭着喊着要走。葵北结过婚。听说,还是当初为讨生活,扔下老婆和咿呀学语的女儿去到城里。在老人们冗长的回忆中,葵北老婆是个勤快人。小女儿苏和香梳着羊角辫儿,大眼黑乎乎的。在村里人都以为葵北死了的时候,有人从百里以外带回了葵北有了新女人的消息,而且肯定地说:野女人生了小子!说给葵北老婆听,她似乎没听见似的,看着大伙满脸是笑。无论大伙怎么劝她想开点,她都这样子笑,还说她过得很好。不然,后来的事大伙也不会吃惊,以为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她却偷偷带上女儿走了。在她们走后不几天,葵北垂着头斜着眼从那片金黄的麦地的尽头回来了。走过那片麦地时,有人看见他特意停在那里,呆看了一会儿天。

惹这事他差点搭上命!当时,城里乱作一团,年轻女子和三岁半的儿子被找去问话,后来母子二人都不知去向,葵北找了一夜没找到。天亮了,想到保命要紧,这就往老家逃。老家比起城里还是太平的。他快到马州时忽然停住脚步,他觉得脸上无光。想到这儿又把头低下,让耳边风吹麦浪的声音,哗哗地流动起来。他变了一个人。自从回来后,便整天待在那个筑着高墙的院落里不出门。冷清的院落,因为他的孤独而变得更加冷清。

五月里来,太阳很好的一天上午,葵北第一次走出门,猫着腰,在墙外的小空场旁种下了两棵树。第一棵长到一人高,莫名其妙地死了;另一个坑挖得浅,想着活不了,枝叶却越发茂盛,直蹿过墙,遮去了院里的大半阳光。他坐在院中看树影晃动着。几天前,就有人告诉他,他跑了的老婆意外死了。后来,苏和香听了母亲嘱咐,回到了这个门口种着槐树的院落。

“苏和香是个有心人!”大伙这么说。“她妈做得可不对……”大伙又这么说。

泽兰还没醒的时候,她父母带着佩兰赶早晨的火车走了。有人说:“这闺女醒了,一滴眼泪没掉!”

我要说的事是发生在秋后。泽兰上五年级时成了我的同学。她姐在马州那会儿,泽兰常常被忽视,我们没有发觉泽兰的性格一点一点变得开朗。我以为,女孩子们跟泽兰玩,不过想从她口中知道马州以外,那个陌生的叫风井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罢了。泽兰跟我们说,他们那里有很多黑烟,还有呜呜的风声。比这儿的云还多呢!然后,我们发出“哦”的一声。还说,那里的人的脸都是黑的,牙齿惨白惨白!我们又发出“哦”的一声。我们“哦”完,泽兰踮起脚在我们面前转一圈,说她得找音乐老师学唱歌去了。据我了解,佩兰这点不如妹妹。后来,泽兰的变化还在继续,她也穿上了那套和姐姐一模一样的裙子。胸脯高高的,齐耳短发,两人的形象慢慢地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