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第3/20页)

冯自由的《革命逸史》⑥和《中华民国史》⑦都提到留日学生的励志会里有激烈派和稳健派之分;激烈派鄙视稳健派,两派“势如水火”。我父亲属于激烈派,他的一位同窗老友属于稳健派。他们俩的私交却并不“势如水火”。我记得父亲讲他们同班某某是留学生监督的女婿,一九〇〇年转送到美国留学。同班学生不服气。我父亲撺掇他那位稳健派朋友提出申请,要求调往美国,理由是同窗杨某(父亲自指)一味鼓吹革命,常和他一起不免受他“邪说”的影响。我不知道那位朋友是否真的提出了要求,反正他们的捣鬼没有成功。

《中华民国史》上说:“江苏地方革命小团体发生最早,一九〇一年夏留学生杨荫杭回到家乡无锡,聚集同志,创设了励志学会。他们借讲授新智识之机,宣传排满革命……”⑧据说这段历史没有错。我不明白他怎么卒业前一年回乡,不知有何确实的凭据。

我父亲一九〇二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当时称“东京专门学校”)本科卒业⑨,回国后和雷奋、杨廷栋同被派往译书院译书⑩。最近我有一位朋友在北京图书馆找到一本我父亲编译的《名学教科书》(一九〇三年再版)。想就是那个时期编译的。孙宝恂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一九〇三年)日记里曾提到这部书:“观《名学》,无锡杨荫杭述。余初不解东文哲学书中‘内容’、‘外延’之理,今始知之。”⑪

译书馆因经费支绌,一九〇三年停办。我父回到家乡,和留日学生蔡文森、顾树屏在无锡创办了“理化研究会”,提倡研究理化并学习英语。我母亲形容父亲开夜车学理化,用功得背上生了一个“搭手疽”,吃了多少“六神丸”。我记得父亲晚年,有一次从上海回到苏州,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和我母亲讲“理化会的大成就”。有一个制造“红丸”(即“白面”)的无锡人,当年曾是“理化会”的成员,后来在上海法租界居住,在他家花园的假山洞里制造“红丸”(有法租界巡捕房保护)。他制成的毒品用铅皮密封在木箱里,运到法国海岸边,抛入海里,然后由贩毒商人私运入欧洲。那个人成了大富翁。我父亲慨叹说:“大约那是我们惟一的成绩吧?”

东京《国民报》以英国人“经塞尔”名义发行。“经塞尔”其实是冯自由的父亲冯镜如的外国名字,借此避免清公使馆的干涉。报中文字由某某等执笔,其中有我父亲。后来因资本告罄停版。

抗战胜利后,我在上海,陈衡哲先生请我喝茶,会见胡适。他用半上海话对我说:“我认识你的姑母,认识你的叔叔,你老娘家(苏沪土语‘尊大人’的意思)是我的先生。”⑫锺书对我说,胡适决不肯乱认老师,他也不会记错。我想,大概我父亲由译书院回南后在上海工作。曾在澄衷学校、务本女校、中国公学教课;不知在哪个学校教过胡适。听说我父亲暑假回无锡,在俟实中学公开鼓吹革命,又拒绝对祠堂里的祖先叩头,同族某某等曾要驱逐他出族。我记得父亲笑着讲无锡乡绅——驻意大利钦差许珏曾愤然说:“此人(指我父亲)该枪毙。”反正他的“革命邪说”招致清廷通缉,于是他筹借了一笔款子(一半由我外祖父借助),一九〇六年初再度出国。

我大姐说,父亲一九〇六年到美国求学。但据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学籍簿,他一九〇六年九月入该校研究科,专研法律;一九〇七年七月毕业,寄寓何处等等都记载分明。料想我父亲在清廷通缉令下,潜逃日本是最便捷的途径。早稻田大学本科卒业不授学位;考入研究科,通过论文,便获得法学士学位。随后他就到美国去了。

父亲告诉我,他初到美国,住在校长(不知什么学校)家里学习英语,同住宿的还有几个美国青年。他要问字典上查不到的家常字(如大小便之类),同学不敢回答,特地问得校长准许,才敢教他。

父亲从未提及他的学位和论文。我只偶尔拣得一张父亲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一九〇九—一九一〇年的注册证。倒是锺书告诉我:“爸爸的硕士论文收入宾夕法尼亚大学法学丛书第一辑,书名是《日本商法》(Commercial Code of Japan)。”我只记得大姐讲,父亲归国途中游历了欧洲其他国家,还带回好几份印好的论文。我问锺书:“你怎么会知道?”锺书说:“我看见的——爸爸书房里的书橱最高层,一本红皮书。我还问过爸爸,他说是他的硕士论文——现在当然找不到了。”我写信给美国友人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李又安(Adele Rickett)教授,托她找找有没有这本书。据她回信,锺书一点也没记错。那本书一找就见,在法学院图书馆。承她还为我复制了封面几页和一篇卢易士(Draper Lewis)教授写的序文。据那张注册证,他是当时的法学院长。全书三百十九页,我父亲离校后一九一一年出版。从序文看来这本书大概是把日本商法和它所依据的德国商法以及它所采用的欧洲大陆系统的商法作比较,指出特殊的地方是为了适合日本的国情,由比较中阐明一般商法的精神。序文对这本书很称赏,不过我最感亲切的是卢易士先生形容我父亲写的英文:“虽然完全正确,却有好些别致的说法;而细读之下,可以看出作者能用最简洁的文字,把日本商法的原意,确切地表达出来。”我想这是用很客气的话,说我父亲写的英文有点中国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