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和后记(第7/9页)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在这个问题上,我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多,这是作家的难言之隐。我曾经请他们去询问生活:为什么在生活中会有这么多的死亡和暴力?我相信生活的回答将是缄口不言。

现在,当EINAUDI出版社希望我为这四个故事写一篇前言时,我觉得可以谈谈自己的某些遥远的记忆,这些像树叶一样早已飘落却始终没有枯萎的记忆,也许可以暗示出我的某些写作。我的朋友MITA MASCI,这位出色的翻译家希望我谈谈来自生命的一些印象,她的提醒很重要,往往是这些隐秘的、零碎的印象决定了作家后来的写作。

我现在要谈的记忆属于我的童年。我已经忘记了我的恐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让我铭心刻骨的是树梢在月光里闪烁的情景,我觉得这就是我童年的恐惧。在夜深人静之时,我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到树梢在月光里的抖动和闪烁,夜空又是那么的深远和广阔,仿佛是无边无际的寒冷。我想,这就是我最初的、也是最为持久的恐惧。直到今天,这样的恐惧仍然伴随着我。

对于死亡和血,我却是心情平静。这和我童年生活的环境有关,我是在医院里长大,我经常坐在医院手术室的门口,等待着那位当外科医生的父亲从里面走出来。我的父亲每次出来时,身上总是血迹斑斑,就是口罩和手术帽上也都沾满了鲜血。有时候还会有一位护士跟在我父亲的身后,她手提一桶血肉模糊的东西。

当时我们全家就住在医院里,我窗户的对面就是医院的太平间,那些因病身亡的人,在他们的身体被火化消失之前,经常在我窗户对面的那间小屋子里躺到黎明,他们亲人的哭声也从漫漫黑夜里响彻过来,在黎明时和日出一起升起。

在我年幼时,在无数个夜晚里,我都会从睡梦里醒来,聆听失去亲人以后的悲哀之声,我觉得那已经不是哭泣了,它们是那么的漫长持久,那么的感动人心,哭声里充满了亲切,那种疼痛无比的亲切。后来的很多时候,当我回忆起这些时,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是世上最为动人的歌谣。

那时候我发现了一个事实,很多人都是在黑夜里死去的。于是在白天,我经常站在门口,端详着对面那间神秘的小屋,在几棵茂盛的大树下面,它显得孤单和寂寞,没有门,有几次我走到近旁向里张望,看到里面只有一张水泥床,别的什么都没有看到。有一次我终于走了进去,我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中午,我走了进去,我发现这间属于死者中途的旅舍十分干净,没有丝毫的垃圾。我在那张水泥床旁站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摸到了它,我感受到了无比的清凉,在那个炎热的中午,它对于我不是死亡,而是生活。

于是在后来的最为炎热的时候,我会来到这间小屋,在凉爽的水泥床上,在很多死者躺过的地方,我会躺下来,完成一个美好的午睡。那时候我年幼无知,我不害怕死亡,也不害怕鲜血,我只害怕夜晚在月光里闪烁的树梢。当然我也不知道很多年以后会从事写作,写下很多死亡和鲜血,而且是写在受潮以后的纸上,那些极其柔软的稿纸上。

北京,一九九七年六月十一日

[《 99余华小说新展示──6卷》自序]

前 言

两位从事出版的朋友提出建议:希望我将自己所有的中短篇小说编辑成册。于是我们坐到了一起,经过几个小时的讨论之后,就有了现在的方案,以每册十万字左右的篇幅编辑完成了共六册的选集。里面收录了过去已经出版,可是发行只有一千多册的旧作;也有近几年所写,还未出版的新作。我没有以作品完成日期的顺序来编辑,我的方案是希望每一册都拥有相对独立的风格,当然这六册有着统一的风格。我的意思是这六册选集就像是脸上的五官一样,以各自独立的方式来组成完整的脸的形象。

可以这么说:《鲜血梅花》是我文学经历中异想天开的旅程,或者说我的叙述在想象的催眠里前行,奇花和异草历历在目,霞光和云彩转瞬即逝。于是这里收录的五篇作品仿佛梦游一样,所见所闻飘忽不定,人物命运也是来去无踪;《世事如烟》所收的八篇作品是潮湿和阴沉的,也是宿命和难以捉摸的。因此人物和景物的关系,以及他们各自的关系都是若即若离。这是我在八十年代的努力,当时我努力去寻找他们之间的某些内部的联系方式,而不是那种显而易见的外在的逻辑;《现实一种》里的三篇作品记录了我曾经有过的疯狂,暴力和血腥在字里行间如波涛般涌动着,这是从噩梦出发抵达梦魇的叙述。为此,当时有人认为我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我胆小如鼠》里的三篇作品,讲述的都是少年内心的成长,那是恐惧、不安和想入非非的历史;《战栗》也是三篇作品,这里更多地表达了对命运的关心;《黄昏里的男孩》收录了十二篇作品,这是上述六册选集中与现实最为接近的一册,也可能是最令人亲切的,不过它也是令人不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