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之岛(第6/12页)

我们更习惯于“实践出真知”,进而相信实践是达到真知的唯一途径。西方传统却以为经验性的知识都不大可靠,分析性的知识才是唯一可靠的,所以他们重理性,轻经验,而在所有的经验性知识当中,最受轻视的就是直觉知识,因为靠直觉得来的东西只能是言人人殊,既没法沟通,也没法检验。

所以,正如在中国一强调理性就会显得相当醒目一样,在西方强调直觉也最容易引起关注。像柏格森的生命哲学、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中国人可能不觉得这比禅宗的神秘主义高明到哪里去,但在西方人看起来就抢眼得很。我们看看近现代的社会思潮,中国人呼唤理性,西方人呼唤直觉,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我在读美学的时候,从朱光潜出发,很自然地读到了克罗齐。克罗齐的名气不太超出专业圈,普通读者可能并不熟悉,但很多人都听说过的那句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正是出自他的笔下。当然,这句话并不是像人们望文生义地理解为意指一切历史都是为当下政治服务的。

克罗齐出版于1902年的《美学原理》开篇的话就是在理性大背景下呼吁直觉的,当时我还不大理解东西方的这种思想差异,所以我很诧异,觉得这点道理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地来说吗?现在看来,这段话真可以作为思想史上一段很有说服力的素材:

理性的知识早有一种科学去研究,这是世所公认而不容辩论的,这就是逻辑;但是研究直觉知识的科学却只有少数人在畏缩地辛苦维护。逻辑的知识占据了最大的份儿,如果逻辑没有完全把她的伙伴宰杀吞噬,也只是悭吝地让她处于侍婢或守门人的卑位。没有理性知识的光,直觉知识能算什么呢?那就只是没有主子的奴仆。主子固然得到奴仆的用处,奴仆却必须有主子才能过活,直觉是盲目的,理智借眼睛给她,她才能看。

现在我们所要切记的第一点就是:直觉知识并不需要主子,也不需要依赖任何人;她无须从旁人处借眼睛,她自己就有很好的眼睛。([意]克罗齐著,朱光潜译:《美学原理·美学纲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7页)

后来看一些国内的书,说西方思想界呼吁直觉,所以我们也应该重视一下理性的弊害。这真是毫无道理的话,这就好像一个营养不良的瘦子看到邻家的胖子在吃减肥药,自己便也下定决心节制饮食一样。

我绝对相信,这个话如果发到网上,一定有很多人会不以为然地说:“难道你认为肥胖对健康无害吗!”我认真觉得金岳霖当年“逻辑救国”的念头即便稚气十足,但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5.

于是我对“语言”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好奇心,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去啃语言学方面的书。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学科果然枯燥得很,假如我不是好奇心太强并且自闭症太重的话,恐怕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在我读过的那些书里,实在充满了五花八门的奇思异想,只有乔姆斯基的看法让我比较容易接受。他认为不分东西南北,所有人类的心灵构造都是相同的,也就是说,所有人都有同样的先天认知结构,语言能力正是由此而生的,所以语言的深层结构都是一样的。形式逻辑就是这样一种深层结构,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认知能力,只不过有的人把这种能力发展得比较好,有的人发展得不太好,但不管怎么说,人们只要肯花上一些耐心,总还是可以彼此沟通的。

中国人向来缺乏研究语言的兴趣,而西方人之所以发展了这个研究方向,实在有一个怪诞的理由。按照《创世记》的记载,亚当和夏娃似乎才被创造出来就已经会说话了,那么语言显然不是人们在彼此交往的过程中慢慢磨合出来的,而是上帝创造出来并且直接赋予我们的祖先的。在巴别塔的故事发生之前,全世界的人都操同一种语言。

这就是西方的“语言神授论”,今天就连基督徒也觉得不那么可信,但它曾经是最主流、最经典,甚至是唯一正确的语言发生论,直到18世纪仍然主宰着绝大多数一流学者的认识。

当然,基于他们一贯的理性主义传统,语言神授论也不能仅仅诉诸《圣经》就算了事,还需要认真而严密的论证。我们不妨看看当时一本学术著作的标题:《试证最早的语言并非源于人,而只能是上帝的发明》,这书的作者苏斯米希是普鲁士科学院的院士,出版时间也并不算早,是1766年,这已经是中国的乾隆三十一年了。

我们知道,传统的宗教观念难免会受到最新科学发现的质疑,圣奥古斯丁叛离摩尼教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地心说会让人们怀疑人类在宇宙中的中心地位,进化论会让人们怀疑伊甸园的存在,但是,语言神授论,好像不需要任何科学新发现也会让人感觉不妥吧?可见那些习焉不察的传统对人的束缚到底有多大,而我们现在的一些常识和信念若是放到千百年后来看又会是怎么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