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一个烟缸,然后告诉你禁止吸烟(第2/2页)

还有一个时代的命名,它也是很难的,《兄弟》里面写到了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中国的八十年代是在变化,但它变化的速度让你感觉到像是小河流水一样,而九十年代你会发现像列火车,“呜”地就过去了。

所以我在想,八十年代要用什么样的东西来作为他们一个标志性的变化,这是很重要的,想来想去后觉得是西装,因为中国人从穿中山装变成穿西装就是在八十年代,服装的变化,其实也代表了中国人对生活态度的变化,以及他们思想的变化。

那个时候我们中国那些做西装的裁缝原来是做中山装的,尤其在我们小县城,小青年结婚时开始穿西装了,做中山装的那些裁缝就改成做西装,做得不是那么好。

大量日本的二手西装和韩国的二手西装——我们叫“垃圾西装”——涌进中国,我买过一套,欧阳江河也穿过。那个西装质量非常好,跟新的一样,穿在身上确实非常好。为什么我没有在小说里边写韩国的“垃圾西装”,而写的是日本的?因为韩国的“垃圾西装”胸口没有名字,日本的“垃圾西装”内的口袋上面都有他的姓,都绣在上面。当时我的日本翻译饭塚容来北京,他穿着西装,我说让我看看你西装里面的口袋,他给我看,上面绣着“饭塚”。

如果你决定写西装,你要有生动的东西来表现,可以用一种荒诞的,也可以用一种夸张的,所以有了这个名字以后,我能够写的就有很多,刘镇的男人们穿上日本的“垃圾西装”以后,得意洋洋,在街上互相问你是谁家的,我是松下家的,是吧?你是本田家的,丰田家的,汽车大王什么的。然后刘作家和赵诗人一个是拿了三岛家的,一个拿了川端家的,互相还问,你最近在写什么?我最近想写的叫“天宁寺”,哦,跟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只差两个字。然后另外一个说你在写什么,我在写“我在美丽的刘镇”,跟川端康成的《我在美丽的日本》也差两个字。诸如此类,这个你很难翻译。

假如日本的“垃圾西装”没有绣着的姓氏能够让我在小说里发挥的话,我也不可能去写,虽然我觉得西装可能是一个最好的表现方式,我还是会放弃。如何去处理小说叙述里的命名不是容易的事,能否以很好的方式表达出来,这个非常重要,因为毕竟不是学术论文,它是小说,你要用生动的、有意思的方式把它表现出来。就是因为日本人西装的口袋上绣了一个姓氏——谢谢日本人——才让我能够把这个章节写完。

九十年代也面临同样的一个问题,怎么去命名?然后我就回想,那个时候我看电视换台的时候,九十年代张旭东已经来美国了,电视里边全是选美。比如一个内蒙古电视台,有两个俄罗斯人来参加就是国际选美比赛了,只要有外国人来就是国际了。斯洛伐克语版《兄弟》的翻译,他们夫妻俩当年在中国留学的时候去昆明旅游,结果昆明刚好在进行马拉松比赛,组织方看到两个老外非把他们拉进来,说你们进来以后我们就成国际比赛了。

我就写“处美人”大赛,处美人大赛的话,李光头可以选评委,评委是要给李光头交钱的,评委多的啊,有几千个评委,只要交钱就是评委,最后装不下了,拖拉机都用上了,就是因为这样有一些戏可以去写,可以深入地把它写出来,把那个时代的东西写出来,终审评委都忙着跟那些处美人睡觉,剩下的土包子初审评委坐着拖拉机投票特别认真,但那个票不知道扔哪去了。

当然中国的一些人批评说,这一段写得太恶心了,我告诉他们,我在九十年代换电视频道的时候,经常看到电视里边播的一些讲革命故事的电视剧,比如延安,或者毛泽东出来说话什么的,可是电视屏幕上弹出来的小广告都是治疗性病的,哪个哪个医院,全是这样,那时候就是在电视里边,那边是毛泽东在说话,邓小平出来,大别山什么之类的,屏幕下面全是治疗性病的广告,我们就是生活在这么一个时代里面。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粗俗的。

中国是一个很多事物混杂在一起的国家,高尚的和粗俗的东西往往在同一个事物里。我记得前些年有一个外国朋友到中国来,他进入宾馆的房间,看到茶几上放了一个烟缸,边上竖一个牌子“禁止吸烟”。这就是今天的中国,给你一个烟缸,然后告诉你禁止吸烟。

2016年5月12日 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