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辩(第12/13页)

没有什么比男人与男人的关系更死气沉沉了。我想,如果我们彻底分析一下男人对别的男人的感觉,我们会发现每个男人都把别的男人看成是威胁。这很奇怪。但是男人越是精神化,他们越把别的男人的肉体存在看成是一种威胁,对自己存在的威胁。每个走近我的男人都威胁着我的存在,甚至我的生命。

这丑恶的事实正是我们文明的基础。正如一本战时小说的广告说的那样,它是一本“友谊与希望,泥浆与鲜血”的史诗。这当然意味着,友谊和希望必须在泥浆和鲜血中完结。

当讨伐性与肉体的十字军与柏拉图一起迈开大步的时候,它要的是“理念”,要的是分离状态下的“精神”知识。而性是巨大的黏合剂,伴随着它巨大而缓慢的震颤,心的热能使融合在一起的人们感到的是幸福。理念哲学和理念宗教执意要扼杀它,他们这样做过,现在又这样做了。最后的友谊与希望的火花就被扼杀于泥浆与鲜血之中。男人都变成了分离的个体。“善良”成了今日的一道油滑的命令——每个人必须“善良”不可。而在这“善良”之下,我们发现的是冷漠的心,是漠然的心,真令人心寒。每个男人都是别个男人的威胁。

男人只在威胁中相互了解。个人主义胜利了。若我是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那么,任何别人,特别是男人,就成了我的威胁。这就是我们今日社会之特色。我们彬彬有礼相待,是因为我们骨子里相互惧怕。

先是隔绝感,随后是威胁感和恐惧,它们注定会产生,因为与同胞间的一体感和集体感在消失,而增长的是个人主义和个性即孤独的生存感。所谓“文化”阶层率先要兴起“个性”和个人主义,率先陷入这种无意识的威胁与恐惧状态中,劳动阶级则会多保持几十年那种古朴的血性热情的“一体”,但随后也会失去它。随后阶级意识开始萌发,由此带来阶级仇恨。阶级仇恨和阶级意识的兴起,只能说明古朴的一体和古朴的血性热情丧失了,每个人真正在分离状态中意识到了自己。然后我们就有了一伙人仇视一伙人的对立斗争,内乱就成了坚持自我的必然结果。

这是今日社会生活的悲剧。在古老的英格兰,那奇特的血性把各阶级团结在了一起。地主乡绅尽管傲慢,粗暴,欺压百姓,可他们与人民总算是一体,也是一条血流的一部分。我们读笛福或菲尔丁的作品对此有所感觉。可在下作的简·奥斯汀的作品中,这感觉就消逝了。这老姑娘强调“个性”而非性格,分离中的认识而非融会中的认识,她令我感到十分反感,可以说是一个不良、下作、势利的英国人,正如同菲尔丁是个善良而慷慨大方的英国人一样。

所以,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我们看到一个克里福德男爵,他是个纯粹的个性之人,与他的同胞男女全然断了联系,只同有用的人还有联系。他身上热情全无,壁炉全凉了,心已非人心241。他纯粹是我们文明的产物,但也是人类死亡的象征。他善良的时候也不失刻板,他根本不知热情与同情为何物。他就是他,最终失去了他的好女人。

另一个男人仍然有着人的热情,可他被捕杀、毁灭了。那个爱上他的女人是否会真的与他同舟共济,是否真的捍卫他的生命意义,这甚至成问题。

我多次被人问起,我是否有意让克里福德瘫了,这写法是不是象征。文学朋友们说在他完完全全并有性力的情况下让他的女人离他而去,这样设计才好。

至于那“象征”是否有意为之,我说不上。至少在最初设计克里福德时没这意思。我开始设计克里福德和康妮时,我根本说不清他们是怎么回事或为什么。他们就是那样产生的。不过,这小说从头到尾整整写了三遍。我读第一稿时,发现克里福德的瘫痪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今日大多数他那种人和他那个阶级的人在情感和激情深处的瘫痪。我还意识到,如此这般技术地弄瘫了他,可能对康妮是不公正的,等于是把康妮弃他而去给大大地庸俗化了。但故事是自己跑来的,我只能任其如此这般保留它。不管这叫不叫象征,就其故事的发生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

小说写完近两年后的今天写下这些,并非是要解释或阐明什么,只是表达一些感情的信念,或许可作为这本书的必要背景。很明显,写这书是在向传统挑战,因此要为这挑战态度说明点理由:让普通人震惊是一种愚蠢的欲望,绝不可取。如果说我用了禁词,也是有道理的——不使用淫词,不使用阳物本身的阳物语言,我们永远也别想把阳物的真实从“高雅的”玷污中解救出来,对阳物真实最大的亵渎就是“将其高雅化之”。同样,如果这位贵妇人嫁给了这猎场看守(她尚未嫁呢),这不是阶级中伤,而是冲破阶级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