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帅(第2/3页)
车一停,我立刻凭直觉飞奔下山,想赶在雨前抓紧拍几张。找到离洞口最近的水岸,水似绿缎,平如镜,深不见底,幽幽地拐了个弯往阴森的洞口去了。那洞仿佛能拉拽人,有一种吞噬感。这种地方,需要花时间,才能拍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车慢慢往山上盘,天空越现越大。上到高处,老帅停下车,指着群山脚下一处隐蔽的黑瓦寨子说,那就是苗拱,一盏灯都不亮,都摘茶去了吧。寨子后的山峦,一重又一重,沉甸甸地往远方延伸,消失在灰蓝的暮色里。浓云垂垂,仅在西边破云处裂出小片白光,斜照下来,天地呈现出戏剧性的苍茫感,像个舞台。风越来越烈,吹得三脚架左右晃,相机带哗哗作响。老帅裹紧衣服站在一旁,眯眼望着群山尽头的混沌天地说:那头的云掉下来啦,下午还热得冒汗呢,不过,人能有几次机会看到这样的景象啊。
穿过密密的杉树林来到苗拱,天已尽黑,不时有鸡鸣犬吠在山里寂寂回响,荡漾出一个空旷的乡村之夜。湿润的空气里有淡淡的青草味和牛粪味。橘色的车灯光柱里雨丝斜斜落下。等人来取冰箱的当儿,啪的一声脆响,雨点打在车顶。天空忽然一亮,闪电了,随后雷声轰隆隆地滚过头顶。刚定神,刺啦啦的瓢泼大雨便砸了下来。顶着雨卸下货,那户人家对老帅很感激,拽我们去家里躲雨吃饭,说冰箱坏了一年多,落了很厚的灰,没想到还会得用。另一家门口有一大堆牛粪,被雨水一打,满地黄汤。老帅回来抱怨说这户人家真邋遢,洗衣机就放在牛粪旁边,太臭了,本来都有点不想收的,但看着他们听天由命又不忍心。搬上车后一个多星期了,车里还有牛粪味。
暴雨持续,已看不清回城的路,车子像泡在水里,我们要提高嗓门才能听到对方说话。雨刷的节奏跟不上落雨的速度,车窗上水厚得像一块大果冻。我提议要不先停下,等雨停了再走。老帅说不行,看这样子,平板桥不久就会被淹掉,那我们就只能等明天再回家了。外面漆黑一片,车灯照见的路面上有白色的颗粒蹦跳,再往前见白花花铺了一路——竟然下冰雹了,难怪这么冷。
老帅很焦虑,担心独山也下冰雹砸坏葡萄苗。诅咒了几句这鬼天气后,突然话头一转,说先到他家吃饭,吃完雨小了正好送我回家,并不是征求意见的口气。我还在犹豫,他就拨通电话让老婆准备饭菜了。
饭桌上,老帅沉吟了好一会儿,像积攒勇气似的,说起了多年的“文学梦”。话一开闸,他眼睛里泛出一种很有活力的光亮,边说边用筷子不断在菜盘边有节奏地敲击,停顿的间隙才想起往嘴里塞一大口饭。他说以前也曾跟独山的朋友说过这个梦想,大家都以为是玩笑,嘻嘻哈哈不当回事,后来索性不再提了。老帅家境贫寒,又是独子,需要跟父亲一起支撑家庭,现实条件不允许他义无反顾去追求理想,但他很早前就做了长远的规划,并一直有条不紊地执行——先攒两年钱,去贵阳职校学习电器修理,练得一手好手艺;接下来的十年没日没夜地工作,攒钱买楼房安置妻女,在老家村里给父母盖了一栋大房子,剩下四十几万种了近三十亩葡萄,这样以后每年有将近二十万的收入,没有后顾之忧,就可以潜心去追寻儿时梦想了。今明年他还要继续修电器,待到后年葡萄丰产,就可以停了。说到这儿,他咬住下唇点点头,眼神坚定地看着锅里沸腾的汤笑了笑,朝客厅里正在教女儿认字的老婆努努嘴说:“她很支持我,说葡萄园我来管,你就看书写字吧。”
老帅痴迷文字,什么书都看。我说也许可以少看些讲道理的书,多读小说。他突然眼睛一亮:哎呀,我怎么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最初聊起我以为老帅不过是小城文艺人的情怀,便顺手给了他一些剧本。后来谈起心得,我一下子刮目相看——他不会上网,也没有人交流,这种见地需要天赋,更得益于大量的阅读。问起有没有写过作品。他说写过,现在看来很幼稚,先不给你看了。读东西是在作品之外,写东西也应该保持距离,否则容易无病呻吟。我点点头。
老帅说: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这么多内心话,在独山活了这几十年,很寂寞。但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成功了,不奢望成就的话,就不会失败。
不久后,我跟老帅去旺凳村收货。那天很晴朗,老帅心情好,哼起歌来。他突然问道,还记得你在我毕业纪念册上写的什么吗?你抄了一首费翔的歌《夏天的浪花》。说着他大声唱起来:可爱的女孩,让我到你梦里来。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小路穿过一片平缓的坡地,坡脑上一个老人坐在竹椅里,背对我们望着远山,淡蓝的山色映衬出他藏青色的清晰轮廓,有点仙风道骨。老帅说:以前这种景象司空见惯,近来也觉出这些画面的美好来,老农赶牛犁田是美的,老奶在沟边洗衣服是美的,我妈剪葡萄枝是美的,一棵茅草是美的,一片烂塘也美,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