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方舅(第2/2页)

端起酒碗后,祖方舅就忘了这回事。他给我夹了一条鸡腿放在米饭上,让我捧着碗坐到一边的小板凳上去吃:“吃完才准起来!”那碗和我脸差不多大,鸡肉很香,啃起来很带劲。他一仰脖子,干了一碗,左手抹抹嘴巴,右手翻过碗来朝我爸妈示意,然后放地上,扭头过来看我吃,看着看着就笑了,伸手戳我:“傻崽,筷子夹不动,就动手嘛!”说着抓起鸡腿塞到我手里:“快点吃,还有一个。”

麻尾农村的规矩是,来客时小孩不准上席,老标几个靠在供桌下,碗里没肉,看着我啃鸡腿,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妈看不下去,挑了满满一碗鸡肉块,分给他们几个。老标夹起一块塞到嘴里,脸上的泪痕和泥土混在一起,朝我憨憨地笑。

祖方舅喝了酒说话喜欢挥手,大有伟人气概:“余家湾里面不许打架,哪个打架我去打哪个。要是和外面的打起来了,整个寨子都要出动,要不他们不晓得我们厉害。”说起一宗灭门案的抓捕行动,祖方舅神采飞扬。“我们追了两个月,才找到他躲在哪里。狗日的也挨得,硬是躲在山洞里,害得我们喊了几天的话,也不晓得他还剩多少子弹,一个个都要守起,走也走不脱。我想悄悄往上摸,刘站长死活不让。说大不了饿死他,反正我们有吃的。哈哈哈,后来狗日的饿得不行了要投降,刚出来就遭几个年轻崽几枪打死了。”他咂了一大口酒,说:“活该,谁让他搞死那么多人,打死一两个大人不说,全家都杀,造孽。”说着前后摇晃着凳子,不端酒的时候,他的手一直扬着。

天色逐渐暗下来,祖方舅让舅妈点了两盏煤油灯,放在凳子上一边一盏。屋里除了地炉周围一圈,全都黑乎乎的。反倒是出了门,坝子在月光下还显得亮堂些。老菊老丽吃完饭出来,在祖方舅妈的看护下,陪我一起躲猫猫。

一桶酒喝完,爸妈牵着我回家,祖方舅飘着脚步送了我们十里路,到门口让他进家歇会儿,他不肯:“明天还要挑水。”说着跌跌撞撞走了,瞬间便没了影儿。后来听祖方舅妈说,那天晚上,他半道醉倒睡着了,半夜醒来就着月光才回了家。

后来我爸平反回了县城,两家往来少了,但感情一点没浅。祖方舅挑了一担新米坐火车来看我们,家里没人,他在门口抽着烟等到下班。看见我爸就笑了:“刚打的新米,比粮店的好吃多了,我挑点来给你们尝。一袋渣米一袋糯米,好吃得很。”我爸抓着他的手,半晌才想起开门。老丽姐弟在县城上中学时,都在我家寄宿。爸妈跟祖方舅说:“有我们吃的就有他们吃的,你放心。”但姐弟几个还是隔三差五回家背米来,那阵子家里米都吃不完。

初二时,我学会了抽烟。有次祖方舅来县城办事,在我家住几天,我让出房间去睡沙发,藏在枕头下的烟被他发现了。吃饭时,他从上衣内揣掏出收缴的烟,朝我坏笑,吓得我一身冷汗。饭后,他找我说:“你要不好好念书,我就告诉你妈,打不死你。”说罢问我想要点什么,我说不知道,他便塞给我十块钱:“听好了,不许买烟!”

长大离家后,我回麻尾的次数屈指可数,也再没去余家湾。

这年春节,祖方舅拎着两大块腊肉来拜年,我愣了一阵没认出来,他已经缩成一个干瘪的老头子,佝偻着,肩都要垂得跟背一般高了。他用肩膀撞撞我:“看什么看,不认识啊。”声音也像换了个人,沙哑无力。我赶紧给他递烟,他笑眯眯推开:“戒啦,不戒老咳嗽,一晚一晚睡不着。”扶他进屋后,他颤颤巍巍坐下,问我几时再去余家湾看看。我回说以后一定去,他撇撇嘴:“哼,搪塞我!我们家修大房子啦,老飞都有小孩了,马路也修得又宽又直,你再去肯定都认不出来啦。”

我看着祖方舅发呆,除了一些能依稀辨识的神态外,很难将眼前这个人和记忆中那个来去如风的祖方舅联系到一起。以后,也不知道还能再见他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