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人(第2/2页)
我们坐在未盖好的堂屋里聊着天,堂嫂她们进进出出,准备各种食料,杀了一只鸡一只鸭。男人们抽烟聊天打扑克,女人们干活。想帮堂嫂分担一点,但是她们把我推到一边,笑着说:这是女人的事。我听了有点难过,但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就站在一旁看。她们反倒不自在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呀,看得人不好意思啦。我讷讷傻笑,只好回屋陪堂哥们打牌吹牛。
坐久了想走走,就贴墙爬上没有扶手的楼梯,到楼顶去看看远处。太阳一点点落了下去,巨大的阴影森森地爬上了山尖,天空已经没有了射线状的余光,彩云变成了淡墨色,山山水水泛着天光,敷上了一层灰蓝,万物的色彩消失了,只剩下明暗调。暮色浓稠,仿佛扯不开的膜。楼下,堂嫂们仍在昏昏中摸索,行动迟缓起来。柴火猎猎地烧,溅起火星子,映亮了她们的脸。
屋里还没有点灯,我摸索着下了楼,坐到靠墙角沙发里,静静看着这陌生的时光。在稀薄的天光下,牌桌前的男人们,几乎叠成了一片黑影,嬉笑着费力地辨认手里的牌。女人们仍旧进进出出,互相招呼着。他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有远有近,在黯淡的世界里,仿佛是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
晚饭时天已经全黑,实在看不清牌了堂哥才想起开灯。罗甸气候温和,虽是冬季仍大敞着门,堂屋里摆了很大一桌。堂哥招呼大家坐下动筷子,堂嫂则端着碗散到旁边,坐成了一圈。我很奇怪,叫她们一起来坐,她们笑吟吟推辞了,堂哥说:她们死脑筋,喊她们上桌都喊烦了,就是不肯,我有什么办法嘛,别睬她们了。
推杯换盏间,门口聚集起不少人,都是散在附近的坡球人来看我这个远客。堂哥说,远的打电话了,近的叫小孩去通知的。这时我才意识到,下午叽叽喳喳的小孩子们突然都不见了。
堂哥频频招呼男客进来喝酒,女客就在外面看看笑笑,聊着天。人太多了,堵住了门口,里里外外不止三层。喝高兴了,有人唱起歌来,大家跟着唱,唱累了就哈哈大笑一场,继续端盏相劝。
趁稍微静一点的空隙,庆刚哥递给我一支烟,点燃说:我看见小艾姐了,在门口。小艾姐是大姑妈的女儿,六十多岁了,我们两家一直都非常亲,但我只见过她四五次,上一次见面应该是十年前了。我连忙奔出去,没看见小艾姐。回来问庆刚哥,他说:可能走了吧,她家搬到了麻阳,十几里路,我还以为她不会来嘞。说着他又劝酒,大家嘻嘻哈哈不以为意。
我赶紧问清小艾姐家的方向,追了过去,碎石子在脚下嚓嚓作响。跑出了一里多路,看见前方泛白的山路上隐约有个黑影,我拿不准,就大喊:“小艾姐,小艾姐!”四野很空旷,远远传来的回音,大概连酒席那边都能听到。黑影停住了,回了一声:“哎。”我噔噔噔跑过去,小艾姐双手背在身后,兜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孩,泪流满面。孩子搂着她脖子,脸贴在她后肩上,静静地看着我。
我说:你怎么走了。她不说话,就是哭,然后问我怎么跑来了,我说追你来了啊。她说:哎,你回去喝酒,我就是来看看你,在门口看见你好好的,高兴了就回家了,哪个晓得庆刚会跟你讲。我心头一堵,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她腾出一只手来擦眼泪,问我爸妈好不好,问我在北京好不好;又说搬家之后,我们陆家人很少在一起了,新家地方不好,住得远,上坟都不容易。“我家太远了,得赶忙回去,你去陪他们喝酒吧,不用管我,明天来家里玩。”我一边答应一边送她走了一程,她死活推我回去。分别后我点了一支烟,站着看她走远,眼泪哗一下就流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我特意放慢了脚步,整顿下心情,越走越近了,听到屋里还在唱歌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