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2/34页)
我怎么了?难道我也精神失常了么?在壁橱里,在老婆的怀里哭泣!我这成了什么样子!……
羞耻感将他的脸烧得火热。
他像一头雄牛冲上斗牛场似的,也像一个被足球守门员在球门前一脚阻射势不可挡的足球,从壁橱内弹滚出来。
他走到窗前,撩起一角窗帘朝外望了望,夜空由阴转晴,很清澈。月亮和星星也出现了。不见有火光映夜。也未闻有什么骚乱之声。警笛不响了,连蝉也不鸣了。简直是一个使失眠者们想听小夜曲或想吟诗的美好之夜……
她也从壁橱内爬了出来。然而并未完全爬出来。大部分身体还在壁橱里。依然覆盖着被子。那样子,使她赤裸的仿佛一旦受到极小的惊动便随时会缩入壁橱缩回到黑暗中去的身体,如同从壳中谨慎地探出的蜗牛。她那双修长的线条流畅的手臂,恰似蜗牛的两根触角。
“来,来呀,回到妈妈身边来呀乖孩子!回到壁橱里来呀乖孩子……”
她无比温柔地瞧着他。目光中饱含着脉脉的强旺的母爱之情。语调充满了娓娓的母爱的说服力。甚至可以称作诱惑力。以及对这种诱惑力的胸有成竹的自信。
他意志坚定地克制着一腔悲悯。他硬起心肠不为所动。
他从床头柜抽屉里找到了一瓶安眠药。那是他和她都常服的药类之一。为了不被她识破自己的“阴谋”,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倒出了三片在手掌上,犹豫片刻,又倒出了三片。握着安眠药,他踱到茶几前,暗暗将药放入他没饮完的酒中,然后打开冰箱,取出那瓶干白葡萄酒将杯斟满。接着用搅拌咖啡的小钢勺耐心搅拌,直至六片安眠药在酒中完全溶解。他这么做时,一次次命令自己不注意她。
“来,来呀,喝了这杯酒吧乖孩子!你该上床睡觉了是不是?乖孩子要听大人的话是不是?……”
他擎着杯蹲在壁橱前,模仿她的口吻她的语调。他亦无比温柔地瞧着她。目光中亦饱含着脉脉的爱意。语调亦充满了娓娓的说服力。然而那种温柔那种爱意,与其说像是大人哄顽童时的温柔和爱意,莫如说更像是用食物吸引一只小狗儿或小猫儿。那更是诱惑。违心悖愿不得已而为之的至爱至善的“阴谋”。他对他的“阴谋”目的能否达到并无太大的把握。
她注视着他手中的杯,迟疑着。终于,她摇摇头,退回到壁橱里去了。如同一只小狗儿或小猫儿缩回窝里。
他真的开始绝望了。他难以想象明天和明天以后,究竟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关怀和爱护自己可怜的妻子。他并不在乎从此以后每天夜晚都陪伴她拥挤在壁橱里。哪怕白天,只要是在自己属于她的时间内,他也同样不在乎。然而他绝不甘自己所恩爱的妻子从此真的变成一只豢养在壁橱里的小狗儿或小猫儿。连这么一想他都又欲大哭起来。
“好宝贝儿,乖孩子,这酒不是你最喜欢喝的么?睡觉之前,你不是经常喝这么一小杯么?来,出来呀,接过去,喝完了我们做有趣的游戏好么?……”
他继续吸引她,并且自己先饮了一口。
她又从壁橱里爬出来。
“是干白葡萄么?”
听到她问了这么一句他认为绝对正常的话,泪水再次倏地盈满了他眼眶。
“是。是的。难道我欺骗过你么?”
她瞪着他的眼睛,伸过一只手。她的目光中重新流露出一种对他的信赖,和一种仿佛从潜意识中刚刚复苏的本能的亲昵。这一种信赖这一种亲昵,分明地有别于她目光中刚才所包含的脉脉的强旺的母爱之情。他觉得。他仿佛观测到现实的和超现实的两种思维之雨云在她的头脑中相互摩擦相互冲撞,发生出一次次造成幻象的闪电。某一瞬间它将现实耀亮在她眼前。而紧接着便又迅速将她的思维笼罩在精神错乱的迷梦般的阴霾之中。她那种似明白似糊涂的样子,好比一个丧失了记忆的人,开始竭力回想自己究竟是谁,他究竟是谁,希望寻找到并重新连接起她和他之间真正的关系纽带。
他不失时机地接近了她。一只手臂轻轻揽住她的腰,将酒杯缓缓地送至她唇边。
“文茗,你累了……”
“为什么?……”
“我爱你!永远……”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丈夫,是你的乖孩子。你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乖孩子……”
“芸儿也是乖孩子么?……”
“当然,当然!芸儿当然也是乖孩子。我的。和你的。我们俩的!”
他又饮了一口酒,为她示范似的。
她凝视了他一会儿,目光中多了几许感激。仿佛感激他向她揭示了一个亘古之谜。她徐徐垂下目光,微微启开双唇,凑向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