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13页)

闻讯而至的院长忙将他请到一旁,悄声说:“市长,他们昨夜……”

他说:“我知道,我知道。”

“有两名公安局的同志在他们的病房外把守着……”

“这大可不必么!完全大可不必么!”市长将脸转向了医护人员们,“在极特殊的情况下,群众由于对情况不明了,发泄了一点儿群众情绪,不就是这个问题么?细究起来,我有责任嘛!我向群众通报情况不及时嘛!……”

他的话说得相当宽宏大量。宽宏大量得竟首先使自己感动了。感动之余,竟认为自己来得对、来得好、来得及时了。他见有些人也被他的宽宏大量感动得泪水在眼眶打转儿。他获得了鼓励,继续对他们说:“我之所以经过市委而不入,直接到这里来,就是急于要向他们表明,责任应该由我承担嘛!我相信他们平时都是好的群众,好的公民嘛!悬在外边天空上那条标语大家肯定早都看见了——行动起来,清扫城市,让我们的城市干干净净到达日本。这才是更需要我们做的事情嘛!前方到站日本,市委和群众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嘛!你们说对不对?……”

“对!”

异口同声。

人们鼓掌。

泪水在眼眶打转儿的,哭了。不大容易被感动不大容易落泪的,也被感动也落泪了。

一个小护士突然举臂高呼:

“市长万岁!”

那间非同寻常的病房里有一个人是她哥哥。

于是人们跟着喊:

“市长万岁!”

他脸红了。

“不要这样,同志们,不要这样。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于是人们就喊“理解万岁”。

“同志们,”院长也产生了在这种时候非说几句话不可的冲动,“同志们,市长已经做了很重要的指示,我就不多讲了,只问一句——这样的市长,大家说好不好哇?”

“好!”

“那么,就让我们以实际行动落实市长同志的指示吧。一部分人,清扫本院卫生;一部分人,去清扫市内卫生……”

把守在病房门外的公安局的两名便衣,一左一右各自伸出胳膊,拦住了在院长陪同之下的市长。

“这是市长同志。”

他们怀疑地上下打量市长。

“真是市长同志。”

这时,按照院长的吩咐,医院搞录像资料拍摄的两个人,肩扛摄像机随后而至。还跟来了几个被临时扯来帮忙拉线打灯光的人。

两名便衣见这阵势,心内存着怀疑也不敢公然表示出什么怀疑了。他们立刻放下了胳膊,但都满脸的莫名其妙。

市长发现楼梯拐角有两把笤帚,走过去一手一把抄起来,递给他们。

“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帮着群众去清扫清扫市内卫生,啊?”

他们默默接过笤帚,一声不吭地退到了一边。

“市长同志,我们先进去,选好角度,然后您听我们讯号再往里进,行不行?”

“行,行。”

于是两个扛摄像机的人首先进入病房。

病房内,十几个此处彼处缠着绷带或正打着吊针的人,如临大敌,目光惶惶,都以为接着进来的将是拎手铐向他们宣读判决书的人。

“我说,咱们这是要上电视呀!”

“罪名再大,不就是挨枪子儿的结果吗?干吗还要在电视上损害我们的公众形象啊?”

“你这话问的,杀鸡给猴看呗!”

“咱们他妈的被出卖啦!”

“怨不得别人哇,谁叫人家动口,咱们动手呢!”

“哥儿们,反正后悔也晚了。咱们可不能在公众而前太少色呀!咱们唱《国际歌》吧!”

“啊,唱《国际歌》?你看那儿!……”以嘲笑的口吻说话的人,被烧伤的是脸部和头部,只有一双眼睛和俩鼻孔一张嘴露出层层绷带外。他指了指窗子。明朗的天空上,可以望见高悬着的大气球大标语——“还管咱们死的慷慨不慷慨啊!”

“那也唱!不唱白不唱!阿Q赴刑场的时候还唱‘手执钢鞭将你打’呢!”

“有理!唱!唱!都唱!谁不唱王八蛋!死了也是王八蛋!是他妈的死王八蛋!”

他们全都吃吃笑起来。经这一笑,死原本不过好比闹着玩儿的事儿似的。目光里便少了许多惶惶然。心里边儿也少了许多恐惧。

于是他们一齐低声唱起了《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扛摄像机的打灯光的忙于选角度,顾不上管他们唱不唱的。

因为他们都想着死是一定的了,所以还确实唱出了点儿准备从容就义的悲壮意味儿。

市长在病房外一听到他们唱《国际歌》,不免有些发急。尤其“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一句,使他联想到了早晨打到他家里的匿名电话。他怕正赶上他们唱“趁热打铁才能成功”一句时,自己刚好进去,被他们视为“铁”。那岂不是自讨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