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3/22页)

婉儿睥睨着他,嘲弄地说:“大哥,时代在前进,您落伍了!”

“落伍?我没落伍。我很现代。我绝对是赶新潮的人!跟人玩几天,比跟人交往几年更能了解人嘛。你陪我玩几天就了解我这个人啦!我带了不少钱哪!……”

一个卖雪糕的老太太,推着冰冻车沿街而来。一边推行一边叫卖。城市漂浮着也毕竟是城市。夏季在海上也仍然是夏季。冷饮厂连夜抢修完毕一条流水线。汽水儿、雪糕、冰淇淋都贵了些。人们似乎不但容忍而且充分理解,在非常的日子里嘛!

老太太拖腔很长的叫卖声,招惹得男男女女从四面八方向她聚拢。虽然贵了些,但比日本还是便宜啊!一百多日元才等于一元人民币——相差这么大兑换值,使头脑迟钝之人,一时绕不过弯来。想不明白究竟日元属于“硬通币”还是人民币更“硬通”。但是趁着便宜将钱变物,是人们普遍的消费心理。又据说以一根雪糕来衡量,日本价起码比中国价贵上十几倍!所以人们恨不得在这几天内吃伤了才好!似乎一辈子也不打算再吃一根日本造的雪糕了。

卖雪糕的老太太因推着她那小车,好比一岁的孩子扶着学步车,行走得蹒蹒跚跚。看来她还没有做出什么重大的决策。否则这么大岁数了,今天还挣这份儿并不好挣的钱么?小车几次倾斜过度,险些连车带人横倒路旁。

婉儿对那老太太顿生怜悯。她触景生情。思想起了妈。爸死了以后,妈便是靠卖冰棍将她养育大的。那年月雪糕不叫雪糕。北方叫冰棍儿南方叫冰棒儿。也可以说就是甜冰。而那一种甜是糖精的甜。一入口是甜丝丝的。细咂巴有种特殊的苦味儿。反复舔铜也会产生同样的味觉。白的三分一根。带色儿的五分一根。“鸡蛋牛奶大冰棍”一毛一根。大约每一百根有二斤牛奶和十个鸡蛋的成分。卖一根三分的冰棍挣三厘。卖一根五分的冰棍挣五厘。卖一根“鸡蛋牛奶大冰棍”挣一分。妈那时很少上“鸡蛋牛奶大冰棍”。买的人少,大抵是谈情说爱的小伙子请姑娘吃这种最高级的冰棍。小孩子们宁肯花九分钱吃三根不带色儿的冰棍……

婉儿担心那老太太连车带人横倒路旁再也起不来。也替她担心那些男女趁乱白吃她的冰棍而不付钱,使她分文不挣甚至亏本儿。时代不同了,一支雪糕九毛呢!老太太被白吃五根六根的今天就亏定了……

那男人见她望着卖雪糕的老太太,殷勤地问:“小姐,想吃雪糕?要不要我去哇?”

婉儿经问,觉口干舌燥。从昨天到现在,只是洗身时喝了口自来水。她不由舔了嘴唇。舌尖儿干的,并没能将嘴唇润湿。

她担心的事儿果然正发生着。老太太被包围,分明地已招架不住,不知收了谁的钱。不知雪糕该递给谁。而无数只手,趁火打劫地,伸入到雪糕箱里……

婉儿趔趔趄趄摇摇晃晃地奔跑过去,突破人墙,钻挤到了老太太跟前。

“大娘,别慌。您收钱,我替您递雪糕!排个队,排个队!有点儿秩序行不行?卖雪糕都这么疯抢,到了日本还这样的话,不给中国人丢脸了?”

老太太见她一副诚心诚意,话一出口又有几分正气,信赖于她,感激地说:“姑娘,你可千万替大娘护着这箱雪糕哇!从昨天夜里大娘就在冷饮厂门外……”

“手都给我缩回去!要不我用箱盖儿卡你们手了!”

婉儿做出欲狠狠将箱盖儿压下去的样子。

十几只手赶紧缩出。

那外地的小个子男人也跟了过来。

婉儿命令他:“你帮着维持秩序!等我和我大娘卖完了这箱雪糕,咱俩的事儿好商量。”

他听了她的话,暗自认为值得尽义务。既然她“大娘”是卖雪糕的,那么她妈她爸也肯定不会太有地位。他的经验告诉他,对于这一档次的姑娘,还是值得用些心思进一步勾引的。何况她说“咱俩的事儿好商量”。

于是他认真负责地维持起秩序来。

老太太幸亏有婉儿帮着卖,有那男人维持秩序,不多时,满满一箱雪糕便所剩无几。

老太太很高兴。婉儿也很高兴。那男人更高兴。因婉儿高兴而高兴。他认为婉儿的高兴之中,有他的“贡献”在内。

他说:“小姐,咱们该走了吧?”

婉儿说:“你还没请我吃雪糕哪!”

老太太忙说:“姑娘,你们吃,吃,大娘正不知怎么感谢你们呢!”

那人便从箱内拿出两支雪糕,递给婉儿一支后,吃了起来。

婉儿说:“你不付钱,算你请我呀?不纯粹借花献佛么?”

那人赶紧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放在箱盖儿上,点数够买两支雪糕的,放入钱箱。其余的,一搂手儿,放进了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