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8/9页)
饭后暮色苍茫。兔娃用笼提着阴纸,引着哥哥黑娃和嫂嫂玉凤去给母亲上坟,他悄悄说:“哥呀,我想跟你到保安团去?”黑娃沉思半晌,断然拒绝说:“兄弟你甭去。你还不懂。再说你走了谁给咱家顶门立户呢?”免娃再不强求。慢坡地根一堆青草叶蔓覆盖着母亲的坟丘,黑娃痛哭一声几乎昏迷过去。他久久地跪在坟前默默不语。
黑娃回到村子天已擦黑。他领着妻子玉凤从东到西逐家逐户拜望乡亲,直到深夜才走过一半人家。几乎家家户户男人女人都不在意他的歉词,而是众口一词诉述征粮征丁巨大灾难,试探鹿营长能不能帮忙说情让娃娃免过征丁。黑娃自知既无普渡众生之术,也无回天之力,只好表面应承着,却破坏了他回原祭祖的虔诚心情。
回到白家,黑娃谢绝了白嘉轩为他备好的炕铺,引着妻子走进自家那个残破的敞院,在尘土和老鼠屎成堆的厦屋炕上拉开了铺盖,那是一堆破布搅缠着棉絮的被子,深情地对高玉凤说:“咱们在妈妈的炕上睡一夜吧!”妻子欣然点头。黑娃鼻腔酸酸地说:“我就生在这炕上……我怕在这炕上再睡不了几回……了”玉凤温厚地帮他解纽扣脱衣服,然后躺进破棉絮里。黑娃闻到一股烟熏和汗腥气味,一股幽幽的母乳的气味,颤着声羞怯怯地说:“我这会儿真想叫一声“妈”……”玉凤浑身一颤,把黑娃紧紧搂住,黑娃静静地枕着玉凤的臂弯贴着她的胸脯沉静下来……
天明以后,黑娃领着玉凤继续拜望了白鹿村剩下的所有人家,最后回到白嘉轩的马号里,对父亲说:“再盖一座房子,该给兔娃张罗婚事了。”鹿三说:“兔娃还小。”闷了半晌又续着说,“房子嘛……等兔娃长大咧由他去盖。”黑娃说:“你跟兔娃搭手买木料买砖,先盖下房再张罗媳妇,厦屋快倒塌咧!人家谁敢把女子……”鹿三说:“我没劲头,不想张罗这些事。”黑娃把一摞银元递到鹿三的手里,退一步说:“你先拿这钱日常用着,盖房的事缓缓也好。”鹿三把银元再倾入黑娃手中,漠然地说:“要给钱你给兔娃。我不用钱。”黑娃迟疑一下把钱交给兔娃了。后晌,他和玉凤起程回县城,朱先生一早先头走了。有些人怀着浓厚的兴趣等待,看黑娃去不去村子东头慢道上和小娥住过的那孔窑洞。他们终究得到一个不尽满足的结局,黑娃没有去。但有人仍然悄悄议论,黑娃在村子东头拜访乡亲时,肯定能瞅见崖头上那座镇压着小娥的六棱塔。
黑娃离开白鹿村的当天晚上白嘉轩在上房里对孝武说:“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在祠堂里头的。”白孝武恭立听着。白嘉轩吸过一锅水烟之后,突然转了话题说:“我看你还得进山。”白孝武一时反应不过来,疑惑地瞅着父亲。白嘉轩说:“你前几天不是说人家让你当保长吗?”白孝武连连点头说:“这几天忙着迎接姑父和兆谦哥回乡的事,今日个后晌,田主任在镇上撞见我,还催问哩!这事倒咋办呀?推是推不掉,当又当不成。现在当保长,刚跟上催粮要款征丁,尽是恶恨乡党族人的事,再说又顶的是子霖叔的空缺,更糟……”白嘉轩点头赞许孝武说:“哦!你也会方方面面想事了。我刚才说了,再进山去。”白孝武说:“躲?躲了好!”白嘉轩说:“甭说保长,咱连那个总甲长也不给他当咧!谁爱当谁当去。他愿意叫谁当就叫谁当,咱们不当。赶紧避远!田福贤再来问你,我就说山里药店烂包了,你去收拢摊子……”白孝武连连应承着:“对对对,这样好。那我明天一早就撤滑了,免得节外生枝。”白嘉轩站起来说:“你去收拾一下,早歇早起身。我还想跟你三伯说说话儿去。”
白嘉轩挟着一瓶酒走进马号:“三哥,咱俩干抿一口。”说着把酒瓶往炕头一墩,又对兔娃说,“兔娃,你去拌草,把你爸换下来。”鹿三无动于衷地走到炕前,对着瓶嘴抿了一口。白嘉轩直言不讳说:“三哥呀,你这回对黑娃太淡!”鹿三没吭声。白嘉轩说:“前多年黑娃不务正道,你见不得他我赞成,黑娃而今学好了,你就不该再拗着。你而今应该打起精神过光景,先盖房再置几亩好地,下来给兔娃张罗媳妇,明年你应该回家当个好庄稼主户了。”鹿三头也不抬,又呷下一口酒。三杯酒下肚之后,终于开了口:“嘉轩,你的话对对的,我也能想到。我想打起精神,可精神就是冒不出来嘛!”白嘉轩说:“我知道黑娃亏了你的心,丢了你的脸,可而今黑娃给你补心了,也给你争气饰脸了嘛!”鹿三听了感慨起来:“跟你说的恰恰是个反反子!那劣种跟我咬筋的时光,我的心劲倒足,这崽娃子回心转意了,我反倒觉得心劲跑丢了,气也撒光咧……”白嘉轩甚为奇异地说:“三哥,你这人大概只会一顺顺想事……你回头再想想,也许会涨起心劲打起精神……”鹿三说:“怕是难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