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讲 逻辑谬误(第10/11页)

受敌我意识主导的“雄辩证”和“厚皮逻辑”似乎并没有随着“文革”的过去而消失,而是在一些人群中继续蔓延,官方和民间话语中都不鲜见。例如,美国驻华大使馆不断发表北京空气质量低劣的报告,对此有发言人表示:“根据国际公约,众所周知美国使馆区是美国领土,他们在那里监测到的数据只能说明美国空气质量不好。”这个雄辩的论证从一个“众所周知”的前提出发,用逻辑推理代替现实,得出近于无赖和泼皮的厚皮结论。这种泼皮式争辩在一些网民中也很常见。例如,“‘文革’武斗杀了太多人?怎么你没死啊?怎不说你们美国干爹杀了多少印第安人?”“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三千万人?你家里死了几口人?你爹妈又怎样生下你的?”这样的“雄辩”在网络上“五毛”与“美狗”之间的对决和对骂中每天都在发生,已经成为一种流行的恶疾。

李承鹏在《圣奴隶》一文中举了不少网上流行的“比烂逻辑”和“变换话题逻辑”的例子,都可以说是“厚皮逻辑”的亚种。比烂逻辑如,“我说中国空气污染,你就说怎么不说伦敦曾经也污染。我批评国产毒牛奶,你就说大爷的怎不去批评日本曾经也有毒牛奶。我批评中国官员贪污腐败,你马上链接出美国某某市长也贪污过几万元。前两天我对禽流感表示了一下担忧,你也在问候过我全家后,举例英国疯牛病、法国禽流感还有土耳其口蹄疫”。变换话题逻辑如,“我说油费太高,你说瑞典更高。我说瑞典公路不收费,你说日本收费。我说日本工资高,你说俄罗斯也不高。我说俄罗斯全民医保,你说印度没医保。我说印度没强拆,你说伊拉克还挨炸。我说伊拉克有自由,你说朝鲜更惨。我说朝鲜有廉租房,你说阿富汗还住山洞。我说阿富汗人有选票,你说你再说我碾死你!”这些例子虽然有些夸张,但确实是人们如今已经在网络上见怪不怪的“雄辩症”现象。

“雄辩症”(包括它的厚皮逻辑)为什么是一种公共话语的恶疾呢?它的危害又在哪里呢?英国哲学家洛克在《教育片论》中谈到了这些问题和与儿童说理教育的关系。

首先,雄辩症混淆了说理和辩论的目的。它错误地认为雄辩不是为了明理,而只是为了在口角中争胜。洛克说:真正的说理用途和目的“在于获得关于事物的正确观念,对事物作出正确判断,区分出真与假,是与非,并依此行动。那么,切不可让您的儿子在争辩的技术和形式中长大……不可让他羡慕别人争辩。除非您真不想他成为一个能干的人,而是成为一名无足轻重的口角者,在与人争辩中固执己见,以驳倒他人为荣,更有甚者,就是怀疑一切,认为在争辩中不可能找到真理之类的东西,找到的只能是胜利”。

其次,雄辩症使人思想阻滞,变得看不到也不愿服从明白的道理和清晰的论据,“不管别人已经给出了多么完善和令人满意的答复,只要能找出些含糊的语言,他便继续与人争辩,一方面挑起口角,另一方面一定要争出个高下来”。争论的一方患有雄辩症就已经非常糟糕,要是双方都患有此症,争论便成为一场必须战斗到底、消灭对方的口舌肉搏战,“反方从来不同意正方的答复,正方亦从来不屈服于任何的证词。即便是合乎真理和知识的事情,辩论的双方亦不会屈服,否则的话他会被人说成是可怜的战败者,蒙受别人的羞辱”。

再者,雄辩症的结果是越善辩越不文明,善辩成为一种对别人进行刁难和伤害的手段,成为“最不真诚、最不适当的行为”。你说“文革”武斗,他就硬说你有“美国干爹”,你说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人,他就把生下你的爹妈也捎带进去。雄辩症的不文明在于它的争辩总是对人不对事,而不是对事不对人,而且对人的态度还特别恶劣,尖酸刻薄,充满了敌意。它的目的不是要说服你,而是要叫你难堪,逼得你知趣地闭嘴,终于哑口无言,缴械投降。

中国人不善于公共论理,由来已久,原因是缺乏对自由言论应有的认识,也极少有民主政治环境的培养。萧公权先生在1937年3月2日的《大公报》上发表《施行宪政之准备》一文,谈到当时人们的言论“意气用事之谈,偏狭无容之见”触目可见。这样的言论“无理智之修养为根基,则各自是以相非,群言淆乱而不能收切磋之益。观其欲以一人之私见,易天下之耳目,其用心与独裁者之统制思想何以异?”这样的言论党同伐异,“异己者势欲打倒,同调者奉若神明,圆通宽大之风度,渺乎其不可寻。此种人入主出奴……以较压迫者之器识与见地,实无异一丘之貉”。语言的运用是文化(包括政治文化)的有机部分,对个人思维、观念和交际方式有着深刻的影响,与此同时,如果大多数的个人都对这种文化影响的不良部分浑然不觉、习以为常、不加察辨,他们的日常言论则会不断地在复制和再生这样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