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间人(第10/11页)
波拉特和我有一份由第二语言建立起来的友情——我们完全用中文交流。我不懂那群经常来餐馆的维族人说什么,但他们的肢体语言很有表现力。他们长得比汉人壮,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他们握手很用力——这在中国是很少见的。如果有女性走向某张桌子,那儿的维族人就会站起身来。他们拒绝吃猪肉。他们喝酒很厉害——看来伊斯兰教某条禁令并非根深蒂固。他们的长鼻子晒成黑红色,眼神锐利,整个人显现出一种体格上的自信与优越,通常让一般中国人感到紧张。零星的几个来维族餐馆吃饭的中国人,总是自顾自地吃,从来不会多管闲事;而如果波拉特不在身边,我也是一样。特别是有个身形巨大的维族人,两条眉毛浓得吓人,一看就很会打架,我可一点儿也不想挑战。有一次,他告诉我说,他刚谈成了一笔大生意,把50万只天津制造的避孕套销往乌兹别克。对我来说,这听起来就像“月球上的维族人”那样让人印象深刻。另一个晚上,这个眉毛很浓的人在餐馆里呆到凌晨,和另一个维族人一起喝着伏特加酒。他们俩把酒喝完以后,就开始用烟头轮流往彼此的胳膊上戳。后来,他们俩每次见面,就会握手并拍拍对方带着伤疤的手腕,呵呵笑着回忆起那个见鬼的夜晚。
现代的日子对维族人来说并不好过。18世纪,清朝向西部出兵,企图把这个地区纳入自己的疆域。当地人的反抗很激烈,但清朝终于在1884年吞并了这个地区,并改名为新疆(新的边疆)。1911年清朝覆灭,新疆就像这个帝国的不少区域一样,面临着流失的危险。1920年代,一些突厥族居民开始争取独立,并称他们自己为“维吾尔族”——这个名字已经将近1千年没有用了。1944年,正当国民党政府被日本的侵略和与共产党人的斗争削弱了力量时,北疆的一群维吾尔、哈萨克和白俄人进攻并打败了当地的中国卫戍部队。叛乱者宣布成立一个多民族国家,名叫东突厥斯坦共和国。
接下来的五年里,东突厥斯坦共和国基本上作为一个独立国家进行活动,并与苏联建立了密切联系。但苏联人从未给予他们公开支持,苏联人很可能是将新生的共和国看作未来与中国内战胜利者讨价还价的筹码。这是在边缘求生存的风险:强大的邻国总会拿你当棋子利用。1949年,共产党人控制中国后,他们邀请东突厥斯坦共和国最具魅力的几位领导人来北京开会。这些领导人离开新疆赴苏联阿尔玛.阿尔塔搭乘飞机,从此再无音信。几个月后,中国人民解放军控制了新疆,中国人宣布那架飞机坠毁了。许多维吾尔人相信,他们的领导人实际上是被处决了,成了毛泽东和约瑟夫·斯大林之间秘密协议的牺牲者。
新疆从此一直处于中国的牢固控制之下。1980年代,那片区域发现了新的石油和天然气贮备,移居去那儿的汉人数量激增。很多维族人的骚动是出于一种恐惧,他们担心在自己的土地上倒成了外人。在雅宝路,我观察着那些商人:中亚人,中东人,还有其他我辨识不了国籍的人,想知道他们中有多少是来自那些少数民族,那些在大国历史的边缘进进出出的民族。通常,维族人的命运不是由语言、文化或传统所决定的;某个大国领导人的一时心血来潮会更具分量。蒙古最近宣布独立了,如果新疆当初是落入苏联而非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手里,就有可能走上这样的道路。在中亚的大博弈中,维族人是其中一个失败者。
在我与波拉特混熟了以后,他告诉了我他的一些家庭背景。在1940年代中期,他的父亲加入了东突厥斯坦共和国的军队。像军队里的许多同伴一样,他父亲的左肩上有一个步枪图案的纹身。带着那样的纹身进入“文革”年代是很危险的;“文革”结束时,他的父亲成了跛子。波拉特说他希望在真实的维族历史中,能记下这一段事情。他也想写下自身的经历,其中包括1985年因为抗议中国法律而入狱的事情。他告诉我这就是他不能继续在新疆教书的原因;由于政治上的压力他离开了那里。他还说,他存了有4万美金;他发誓,在不远的将来,当存够了钱而时间上也合适的时候,他就会想法子逃到美国去。
我试着写下那篇关于南京的旅行日记,然而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我自己承担了那次旅途的费用,把我的失败归结于去的时间不对,然后我就忙其他的东西去了。到那一年夏天,大使馆轰炸事件已经变成一个遥远的回忆了。有时,中国人会在交谈中提到这个事情,但他们极少会为此展开讨论。当他们果真深入的讨论这个话题时,他们失望的情绪似乎比愤怒要浓,原因是政府接受了美国人的道歉,也接受了他们为大使馆的损毁所做出的赔偿。我碰到的中国人几乎没有认为那次袭击是偶然事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