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9页)

我忽然感觉身旁有股暖流,心里不由松了一大口气。

“凯蒂。”我说着扭过头,“你去哪儿了?”

走了。她淡淡地说,现在又回来了,睁开眼睛。

我的眼睛闭着吗?难怪周围这么黑。我缓缓睁开眼,就像迎着太阳醒来。光和热如此强烈,我禁不住喘息起来。几秒钟之后我的双眼才适应明亮的光线,而适应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医院的病房,我又看到了我的身体。它就在下面,手术正在进行当中。几个身穿手术服的人站在手术台旁。手术刀和其他器具在银色的托盘里闪闪发光。手术室里到处都是仪器设备,哔哔声、嗡嗡声、嘶嘶声响成一片。

看,塔莉。

我不想看。

快看。

我移动起来,尽管我的意志极力抗拒。一阵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它比疼痛更可怕。我知道我将在那张光滑的手术台上看到什么。

我,好像又不是我。

我躺在台上,身上盖着蓝色的手术单,单上单下全是血。护士和医生正在交谈,有人正剃我的头发。

没有了头发的我看上去像个孩子,弱小而苍白。一名手术人员在我光秃秃的脑袋上涂了一层褐色的液体。

我听到一阵嗡鸣,仿佛是发动电锯的声音,不由恶心起来。

“我不喜欢这里。”我对凯蒂说,“带我到别的地方去吧。”

我们哪儿也不会去的,不过你还是闭上眼睛吧。

“我很乐意。”

这一次,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倍感恐惧。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是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因为虽然我的灵魂中储存了许多黑暗的情感,但恐惧并不在其列。可以说,我原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哈。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惧怕爱,所以你才会不停地考察别人,而后又把别人推开。睁开眼睛吧。

我顺从地睁开眼,最初的一秒钟,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但是随后,色彩像《黑客帝国》中的电脑编码一样,一串一串地从头顶那令人费解的黑色中垂下。首先显现的是天空,完美的、没有一丝杂质的蓝;随后是正值花开的樱桃树——一簇簇粉色的小花爬满枝头,甜香的空气中飞落着花瓣雨。建筑像有条有理的素描画,一点点浮现出轮廓,粉色的哥特式结构,优雅的侧翼和塔楼;最后才是碧绿碧绿的草,嵌在四通八达的水泥人行道之间。原来我们回到了华盛顿大学的校园。那些生动活泼的色彩令人陶醉。校园中到处是男男女女,还有孩子们,背着背包,有些在玩沙包,有些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手里拿一本掀开的书。有人带了便携式音响,并把音量调高到极限,扬声器中传出刺耳的歌声,那歌曲是《未曾有过自我》[2]。天啊,我讨厌这首歌。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说,“对不对?”

真实是相对的。

离我们在草地上所坐的位置不远,并排趴着两个小姑娘。她们一个是金发,一个是深褐色头发。金发的那个穿着降落伞裤和T恤衫,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活页日记本。另一个——好吧,我知道那是我。我仍然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留过那样的发型——硕大的头箍把头发全部向后拉,在脑后扎起一个高高的马尾;我也记得那件松松垮垮的露肩式白毛衣,它曾经是我的最爱。她们——我们——看起来好年轻,我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

我重新躺下,感受着胳膊被小草刺痛的感觉,闻着熟悉的草叶的清香。凯蒂也随我一起。我们盯着同一片蓝色的天空。在华盛顿大学的四年里,我们不知道这样做过多少次。周围的光充满奇幻感,清晰而闪亮,像阳光照耀下的香槟酒。这光辉让我感到平静。在这里,尤其在凯蒂的陪伴下,痛苦仿佛成了遥远的记忆。

今晚发生什么事了?她问。短暂的平静被撕开了一个缝。

“我不记得了!”奇怪,这竟然是真的。我真的不记得了。

你能想起来。只是你不愿意罢了。

“也许这是有原因的。”

也许。

“凯蒂,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你让我来的,还记得吗?我来这里是因为你需要我;同时也是为了提醒你。

“提醒我什么?”

塔莉,回忆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人到终了,只有回忆相随。相对于别的一切,爱和回忆才是永恒的。所以在临死之际我们总会走马观花般回望浮生——我们只挑选自己钟爱的回忆,就像打包一堆行李。

“爱和回忆?那我就惨了。我什么都不记得,至于爱——”

你听。

这时一个声音说道:“她醒来之后还能记得以前的事吗?”

“嘿,”我高兴地说,“那是——”

强尼。她说自己丈夫名字的时候,语气之中既有满满的爱也有深深的痛。“能不能醒来现在还是个未知数……”一个男人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