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5/6页)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塔莉说。她的记忆断断续续。徘徊在黑暗与光明之间。我为你感到骄傲,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样的话?那段记忆就像一块高档巧克力柔软的奶油夹心,“你在病床前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对不对?”
她妈妈先是吃了一惊,而后又露出哀伤的神色,“很多年前我就该告诉你的。”
“你说你为我感到骄傲。”
她终于伸出一只手,用一个母亲的柔情抚摸着塔莉的脸颊,“我怎么会不骄傲呢?”
多萝西的眼睛湿润了。“我一直都爱你,塔莉。我逃避的是我自己的人生。”她缓缓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了一张照片,“也许这可以作为我们新的开始。”说完她把照片递给了塔莉。
塔莉从妈妈纤瘦颤抖的手中接过那张微微反着光的照片。它方方正正,和一张扑克牌大小差不多,周围是白色的圆齿状的边儿,早已磨得参差不齐。岁月在黑白画面上留下了裂纹一样的铜绿。
照片上是一个男人,一个坐在脏兮兮的门廊台阶上的年轻男人。他一条腿伸着,一条腿蜷着,而且从伸着的那条腿看,他的个头应该不会太矮。他的头发又黑又长,可惜同样脏兮兮的。身上的白T恤遍布汗渍,早已失去了本色;脚上的牛仔靴陈旧不堪,双手沾满污垢。
然而他的笑容却格外灿烂,甚至与他那张瘦削且微微偏向一侧的脸都有些格格不入,但看上去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别扭。他有一双像黑夜一样的黑色的眼睛,眼眸中仿佛藏着成千上万个秘密。他旁边的台阶上,一个裹着鼓鼓囊囊的灰色尿布的棕发婴儿睡得正香。男人的一只大手托着婴儿赤裸的后背。
“你和你爸爸。”多萝西轻声说。
“我爸爸?你不是说你不知道谁是——”
“我撒了谎。我是在中学时爱上他的。”
塔莉的目光又回到照片上。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端详着照片上的每一条裂纹,每一处阴影。她胸口起伏着,几乎无法呼吸。她从没在亲人的脸上看到过自己的特征。可现在她看到了自己的爸爸,而她看起来和他是那么的相像,“我们笑起来很像。”
“是,你大笑的样子也和他一模一样。”
塔莉心头一热,就好像深藏在心底的一个疙瘩忽然之间解开了一样。
“他非常爱你。”她的妈妈说,“我也是。”
塔莉察觉出妈妈的声音有些嘶哑。当她抬起头时,看到的是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她的眼眶也不觉湿润起来。
“他叫拉斐尔·本尼西奥·蒙托亚。”
“拉斐尔。”塔莉充满恭敬地念着这个名字。
“我们叫他雷夫。”
澎湃的情感令塔莉难以自持。这件事于她而言非同小可。它改变了一切,改变了她。她有一个爸爸了,而且她的爸爸非常爱她,“我能——”
“雷夫死在了越南。”
塔莉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心里已经开始搭建一个美丽的梦,但妈妈的一句话,让这个梦瞬间破碎。“哦。”她失望地说。
“不过我会把他所有的事都讲给你听。”她妈妈说,“他以前经常用西班牙语给你唱歌,还把你抛向空中逗你笑。你的名字是他起的,而且是乔克托语[1],他说那能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我一直叫你塔露拉,就是为了纪念他。”
塔莉望着泪眼婆娑的妈妈,从她的眼中她看到了爱,看到了失去,看到了心痛,还看到了希望。那是她们母女二人生命的全部,“我等得好苦。”
多萝西抚摸着塔莉的脸,温柔地说:“我知道。”
这一刻,塔莉已经等了一辈子。
在塔莉的梦里,她坐在我家露台上的一张阿第伦达克椅子里。当然,我就坐在她旁边。我们还和过去一样:年轻、快乐,永远有聊不完的话题。院子里那棵古老的枫树,如今披上了秋天的金色与红艳。树枝上挂着一些梅森罐,绳子的长度恰到好处,不至于彼此缠在一起。罐子里点着香薰许愿烛,明亮的烛光照在我们头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我知道,有时候当塔莉坐在这里,她会想起我,想起我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张开双臂从萨默山上冲下来的情景。那时的我们都相信,这是一个充满光明的广阔世界。
在她的梦里,我们是永不分离的好朋友。我们一起成长,一起穿紫色的衣服,一起唱毫无意义又意味着一切的白痴歌曲。这里没有癌症,没有衰老,没有错失的机会,没有争吵。
“我会一直陪着你。”她睡着的时候我这样对她说,她知道这是真的。
只是一转身,也许连眨眼的工夫都没有,我已经到了别的地方,穿越的不只是空间,还有时间。我回到了班布里奇岛的家中。我的家人齐聚一堂,他们被一个我听不到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因为寒假,玛拉从学校回来了。她已经交到了真正的朋友。我爸爸的身体依然健康。强尼的脸上也重新有了笑容——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重新坠入爱河。他会抵触、会挣扎,但最终仍会屈服。我漂亮的儿子们正在我眼前一天天长成男子汉。威廉还是那么风风火火,张扬自信;而路卡则低调内敛,如果不是他的笑容,你甚至很难在人群中注意到他。但我在夜里听到的是路卡的声音。他在睡梦中和我说话,因为他太担心会忘记我。我思念他们,这种思念有时让人难以忍受。但我知道他们会好好的,现在和将来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