谵妄的执迷(第3/4页)
参观一下这间病房好吗?不、住进来!
契诃夫在《小公务员之死》发表十年之后(1892)创造了另一个伊凡·德米特里;只不过这一次的伊凡不姓“蛆虫”,姓格罗莫夫,他是一个苍白、清秀、愁苦、乐于助人、“显现文化修养”以及“眼睛射出热情而健康的光芒”的年轻人,因患有被迫害妄想症而和另外四个疯子一起住在六号病房里。《第六病室》,一部和《没意思的故事》差不多篇幅、在契诃夫的千余篇小说中属于较长的作品。这一个伊凡正是契诃夫的化身,正如另一角色安德烈·叶菲梅奇·拉京医师是托尔斯泰的化身一样。《第六病室》表面上的故事——安德烈医师如何服膺“托尔斯泰主义”的道德精神而终至为人构陷而被褫夺职务,打成病号,终至受虐而死——其实乏善可陈,契诃夫此作无非是要借由一个被视为精神病患者(伊凡/契诃夫)的谵妄来指点甚至责备贵族学问家(安德烈/托尔斯泰)的哲学信仰和宗教情操。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第十一、十二节。病房里医生和患者的一次讨论机锋之后,患者表示:“我认为我在各方面都比您高明,比您在行,您不配开导我。”医生则以为:“我多么厌恶那普遍存在的狂妄、平庸、愚钝。我每次跟您谈话却又多么高兴!您是聪明人,我感到跟您在一起很快活。”(以上第十一节)接下来,安德烈“开始发觉四周有一种神秘的气氛。杂役、助理护士、病人等,一遇见他就用疑问的目光瞧着他,然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段描写无疑在暗示:安德烈果真受了伊凡的影响,有了受迫害妄想症的征状——然而,且慢!这究竟是医师自己的谵妄?抑或也仍是客观事实的一部分呢?非仅此也,安德烈还开始用种种暗示“劝人戒酒”,“无缘无故建议他(同事霍包托夫)服用溴化钾”。
溴化物、巴比妥盐和酒精会引起短暂的兴奋,这已经是现代精神医学上的一个常识。这种征状在表现上和谵妄并无二致:人的警觉性降低、丧失判断力、多话、疲倦、震颤发抖以及自主神经系统的过度活动(瞳孔放大、心跳加速、汗量增多)乃至知觉障碍等等。那么接下来的情节再可预期不过:六号病房总有一角在等待着安德烈·叶菲梅奇·拉京医师,这位高贵的学问家此后可不是来巡房参观的,他终将体验什么是“真正的生活”!
始终坚持面对事实、面对真正的生活的契诃夫在中期以后自然不会“用莫名其妙的死亡结束莫名其妙的疯狂”,他的手法脱离了喻此指彼的超现实象征,故事也就不会安排欧莲卡去卧轨;可爱的女人更巨大更深切的悲哀是:活在自己的执迷之中,无法遁逃。生命对她而言正是一个连出去散散步也不允许的六号病房。契诃夫式的写实主义与托尔斯泰式的写实主义的基本分野便在这里:契诃夫并非更多更细地掌握了客观现实或人生真相,而是他花了更大的力气去控制自己对道德或宗教的执迷。于是他才能看见卑微小人物之所以卑微的原因,以及高贵学问家堕落于“议论过于丰富”的底细。
“新生活”打来了!
在一个小说家眼里,他所关心的国家、社会或者乡土上如果出现了安德烈医生所谓的“普遍存在的狂妄、平庸、愚钝”而令人非常厌恶的话,他总有机会透过作品营造一个疯人院——哪怕那儿没有医生、病房、栅栏、消毒药水和l化物。这里有一个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学作品的例子。我只简述一个背景和三段对话。
1934年2月19日,国民政府在南昌发起“新生活运动”。要从国民基本生活之改善着手,“使一切食衣住行的生活方式都能合乎礼义廉耻的原则”,“要使一般国民具备国民道德”和“国民知识”(见蒋介石《新生活运动之要义》)。到1936年,这个运动推广到湘西偏远地区的时候,一群根本不知“新生活”为何物,误以为它和“中央军”、“共产党”一样是个势力团体的农民如此说:
妇人搭上去说:“大哥,我问你,‘新生活’快要来了,是不是真的?我听太平溪宋团总说的,他是我舅娘的大老表。”
一个男的信口开河回答她说:“怎么不是真的?还有人亲眼见过。我们这里共产党一走‘新生活’又来了。年岁虽然好,世界可不好,人都在劫数,逃脱不得。人说江口菩萨有灵有验,也保佑不了!”
……
那男子见妇人认真又担心神气,于是故意特别认真地说:“怎么不从这条路来?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听高村人说,他船到辰州府,就在河边眼看到,‘新生活’下船,人马可真多!机关枪,机关炮,六子连,七子针,十三太保,什么都有,委员司令坐在大白马上,把手叉着那么对民众说话……诸位同胞,诸位同志,诸位父老兄弟姐妹,我是‘新生活’,我要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