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小雨蛙,干卿底事(第2/3页)

这是日本小说家志贺直哉(1883—1971)的短篇小说《雨蛙》的故事梗概。一如所有的故事梗概那样,如此缩节简略地表述《雨蛙》,无法毕现此作的神采;之所以无法毕现其神采,正因为“简介性的”叙述注定不会提及下面这一段——它发生在赞次郎发现小关眼中容有如梦似幻的眼神之后以及返家烧书之前,赞次郎在路边的草丛中撒野尿:

这泡尿真多。当他百无聊赖地抬头仰望时,发现电线杆中间有种蓝色的东西。那到底是啥?随即,他就想起那是雨蛙。可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森林中呢?雨蛙停留的那根电线杆上,有着一个腐朽得凹进去、类似肚脐的小洞。两只雨蛙重叠着蹲在那里。这幅情景使得赞次郎感动,他以亲切的感觉注视着那对雨蛙。再上去一点,有一只锈掉的铁罩,结满蜘蛛网的电灯泡俯瞰着道路。雨蛙聚集在灯下是为了捕虫的。这对雨蛙一定是夫妻吧!他把雨蛙指给小关看,但她似乎不感兴趣。

这一段其实和赞次郎、小关这对夫妻切身的遭遇以及各自的困扰并无意义上或动作上的关系。认真的读者甚至难以摸索出雨蛙这种动物和“妻子意外出轨”的情节有什么隐喻式的或者象征性的牵连。它似乎只是一个纯粹的离题。但是志贺直哉非但天外飞来地“插科”了这样一段,甚且以之为题:“雨蛙”。

倘若不是一对有如夫妻的雨蛙,而是秋天也可能交配的任何其他动物呢?倘若不是在电线杆朽坏的凹洞之中,而是在韭菜田边紫花丛下的黑色泥土里呢?倘若根本没有撒这样一泡野尿,赞次郎只是径行将小关带回家去,路上并没有发生任何比看见雨蛙更微不足道的小事呢?质言之:《雨蛙》里没有雨蛙,它也不叫“雨蛙”,又如何呢?

这全是些没有也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之所以提出它们的真正目的不是在找出赞次郎撒尿遇蛙这一节“可不可以删去”或“可不可以替换”,而是在进一步检验一段离题在文本中的功能。

离心力带你起飞到窗外

《雨蛙》故事里的意义和讽刺是一目了然的。它很容易让人对比志贺直哉《暗夜行路》中“不伦”的妻子与熄妒宽谅的丈夫乃至于《范的罪行》中那个有意无意误杀红杏出墙妻子的特技飞刀手。然而,一旦从这个理解角度去检视作品,我们最多能够获得的是小说家本人如何面对、捕捉和诠释男女情欲渴望的发生、挫折以及嫉妒此一情感的丰富内容——心理学常识比较多一点的作文教师和修辞学者还可以借由赏析课程顺便介绍几个精神分析术语。也正由于垦掘出小说的寓意——无论在阅读惯例或批评传统上皆然——是读者(包括批评家)的第一要务,这样的理解角度便成为一个很宽、很大、很压倒性的角度。然而,美学的角度便庶几没有容身的空间。当一位熟练的读者读完《雨蛙》之后,很可能要替赞次郎撒尿遇蛙的一节找到它和小说寓意的关系——比方说:雨蛙象征一对不受世事外务打扰的小夫妻,它们恬然自适的处境正反衬出赞次郎内在的失落。未经一夜风雨,赞次郎不可能有这种失落的自觉;然而一经变故,赞次郎夫妻却再也不可能像小雨蛙那样恬然自适了。这样的解释,像不像下面这首李白诗的白话文翻译呢:“明亮的月光照耀在床前,让人怀疑它是地上结的霜呢!抬起头望一眼皎洁的月亮,低下头想起了从前的家乡。”

事实上,离题是一个美学手段,也是一个叙述功能。强行为美学手段和叙述功能寻绎出它们和小说寓意之间的联系,反而是在诬陷小说作者刻意经营意义结构手段之低劣,同时炫示了评者冗赘的巧辩和机智而已。在志贺直哉那里,《雨蛙》中赞次郎撒尿遇蛙的一节自然是离题——它“必须”和上下文(从小关可能的出轨到赞次郎烧书)无关;它是赞次郎首次面对人生重大挫折和压抑之下一个意外的、即兴的、足以让人分神的窗外风景。换言之:这一整段枝蔓旁衍的情节也只有在它与赞次郎夫妻的情感现实、秘密困扰保持相当程度的距离的时候才能发挥效用。赞次郎也许想把他的苦恼像撒尿一样纾解掉——这不是重要的意义;重要的是“发现电线杆中间有种蓝色的东西”此语一出,小说起飞了,因为读者和主人翁同时(无论它多么短暂)被一令人措手不及、不明就里的物事吸引了。在那一刹那,叙述功能展现力量。“那到底是啥?”、“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森林中呢?”以及接下来四个极其细节性的句子立刻攫住了赞次郎和读者的注意力(在赞次郎纾解饱胀膀胱的同一时间之内),也只在这几个句子的真实时间和叙述时间里,读者追随着赞次郎暂且忘却了G小说家和小关启人疑窦的一夜情,直到“这对雨蛙一定是夫妻吧!”——个赞次郎自身处境的譬喻(我们不该忘记:譬喻是一种容有寓意的文学技术,而G小说家正是使用这种技术的文学人口),离题戛然而止;赞次郎无意间的纾解烟消云散,赞次郎带着读者重新跌入上下文的向心力之中,失去离心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