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之即来,挥之不去(第2/3页)
走到这一步上,只有劳驾书中其他的角色来代为摆布,才能顺利解决僵局,又不至坏了英雄人物的居心和气度。于是,刘鹗不得不将这个任务交代给做人诙谐、行事巧智的黄人瑞。故事里的黄人瑞从而横生枝节,在第十七回里先假意撒手不管,以退为进。他是这么说的:“我已彻底想过,只有不管的一法。你想拔一个姐儿从良,总也得有个辞头……把他弄出来,又望那里安置呢?若是在店里,我们两个都不承认,外人一定说是我弄的,断无疑义。我刚才得了个好点的差使,忌妒的人很多,能不告诉宫保吗?以后我就不用在山东混了,还想什么保举呢?所以是断乎做不得的。”之后,黄人瑞再赚老残写封信给知县王子谨,说是“见一妓女某人,本系良家,甚为可悯”并且“拟拔出风尘,纳为簉室(按:即姨太太),请兄鼎力维持,身价若干,如数照缴云云”。这信表面上是借钱为翠环赎身,骨子里是借县父母之尊得一公证,免人误会是黄人瑞买妓藏春。但是,事实上这仍属黄人瑞计策的一部分:此信既然写定,稍后黄人瑞为老残和翠环办“喜事”时黄人瑞才有话说:“你亲笔字据都写了,还狡狯什么?”
以老残的足智多谋、周闻博洽,能上这个当吗?
设妓的设计
在这里,我们姑且听听黄人瑞在促成这桩姻缘时所说的话:“我为翠环计,救人须救彻底,非如此,总不十分妥当;为你计,亦不吃亏。天下事就该这们(么)做法,是不错的。”这番话,怎么都令人嗅出点强词夺理的气味——仿佛有个站在黄人瑞身后的作者刘鹗正在那里指天画地地向读者辩解:纳妾是不得已,也非老残本意,而且“是不错的”。
其实,黄人瑞越是这么说,越是暴露出刘鹗并不以这桩姻缘为惬心贵当。原因很简单:早在吴敬梓(1701—1754)《儒林外史》里已经再三再四地抨击过纳妾的事。像在第三十四回中,季苇萧劝杜少卿:“何不娶一个标致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时行乐?”杜少卿的答复是:“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而笔意手法处处有《儒林外史》痕迹的《老残游记》又怎么甘于让老残这样一个拥有进步思想的英雄退步到前贤的嗤笑声中去呢?这也是为什么在《老残游记二编》的九回残稿里,刘鹗费了半天力气,花了偌大工夫,安排那个已经更名为环翠的翠环倾慕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尼逸云,并随之至观音庵出家,也好让老残继续他孑然一身、飘萍四海的旅程。可是,细心的读者不会忘记:刘鹗对于拔救妓女这样的豪杰心事其实是没有多少新奇想法的,因为在首编的第二十回上,老残居然投桃报李地把翠环的“姊姊”翠花赎了身;依样画葫芦送给黄人瑞做妾,简直像年节送火腿香肠一般礼尚往来,连“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的题词都沿例引了,以为覆案。那么,刘鹗究竟如何看待拔妓为妾这种事呢?倘若他认为这样是“不得已”而且是“不错的”,老残何不就将携着这神仙伴侣,续完其游历呢?倘若他不以为妥,怎么又让老残那样便宜草率地处置了翠花的后半生,而只是因为“看翠花昨日自己冻着,却拿狼皮褥子替人瑞盖腿”,“也是个有良心的,须得把他也拔出来才好”呢?
这不只是一个人生的道德价值命题,还是一个小说的技术问题。
跑来一个苏三
诚如刘大绅所言:“此则本从无意,因文势所逼,写成有意。”寥寥数语,显示了一部作品中确有由不得作者操控的自动装置。
一部《老残游记》绝非只是为谴责两个酷吏而作。在刘鹗那里,之所以沾濡如此细腻浓稠的笔墨写梦境中的帆船过险(第一回)——早经刘大绅拈出——实为对中国现实之影射。如:“蓬莱阁所见之帆船,喻中国;二十三四丈,喻行省数;管舵四人,喻军机大臣数;八桅喻行省总督人数;新旧则喻当时督臣性质;东边有一块,约有三丈长短,喻东三省;船上扰乱情形,喻戊戌政变;高谈阔论人,喻当时志士;汉奸喻自己,因当时一般人固目先君为汉奸也。”(《关于〈老残游记〉》)这个梦境可以视为刘鹗写作此书的初衷:他要借着一个不求闻达、鄙弃功名的医者(上医医国)的眼界足迹来“反映”出具有写实性细节的民间疾苦。这个人之所以靠摇串铃儿走方维生,而非跨马仗剑的侠客,乃是基于两个原因:其一,侠客来自一个不具备写实性叙述要求的类型传统;其二,这个类型传统——公案小说——里常见的、关键性的、拨乱反正的角色正是刘鹗所忧忡疑惧的敌人:清官;他们常常自恃廉洁刚正而昧于体恤民瘼的技术。也正由于这两个原因,刘鹗的影射有了超乎“含沙射影,对号入座”的企图,他似乎更想写出一部历经晚清中国诸般庶民处境的作品。然而,这只是作者在第一回的那个梦里预告的初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