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事头婆的腰围 (第3/4页)
刀疤德和雀王棋都是那时候结交的兄弟,也有白粉强、光头忠、大只光等其他人,没料到四五年后死的死、逃的逃,乱世里的江湖人,活得都像爆竹,轰然一响之后,粉碎落地,红彤彤,却是血腥的红而非喜气的红,里面有自己也有别人。陆北才睡在露台,长长窄窄似棺木,躺在光头忠和大难雄的中间,被两个粗壮的身体包围着,像两道围墙把他重重保护,偶尔碰触到彼此的大腿和肘臂,左右两人的汗味涌入他的鼻孔,还有屁味,还有呼噜呼噜的鼾声,然而陆北才不嫌臭,也不嫌挤,像蹲在茅厕出恭,因心情放松,最臭的时候才是最舒坦的片刻。
有时候三个男人并躺,其中一人忽然撸动下半身,嘴巴发出微微的哼哼唧唧,另一个立即跟随,亦哼唧起来,陆北才索性加入,三个男人三只手,各玩各的,像部队里的炮战训练,一夜里,炮声轰隆。陆北才觉得比在部队里找女人和独自打手枪更满足。他简直觉得从此不需要女人了。
雀王棋曾在饭桌上问陆北才:“几时在香港娶番个老婆?”
陆北才苦笑摇头,他跟大伙说过自己在乡下有老婆,但老婆死了。刀疤德在旁边代答:“佢早就娶咗!一出世就娶咗,仲娶咗十个!十只手指就系佢老婆!”
雀王棋笑道:“咁不如连脚趾都娶埋,娶够廿个!”
雀王棋搁下饭碗,伸手往陆北才的裤裆抓去,道:“不如索性娶埋我的手指!我会好好服侍你!”
陆北才不知道如何反应,呆坐不动,雀王棋的手却在裤裆前面突然停住,原来只是装腔作势。他一阵失望,耸肩骂道:“无捻聊!”
既然在香港留下来,便要揾食,陆北才央兄弟介绍工作,雀王棋见他体格健壮,带他往拉黄包车。黄包车就是手车,亦即香港人惯叫的“车仔”,九龙和香港有几间手车行,雇有车手,领日薪,蹲在路上等客,收入全归公司。也有车手向车行租车,付了租金,拉车所得全归自己。车资统一为十分钟一毫,半点钟两毫,一小时三毫,若要往山上拉,收费双倍,因特别累。
陆北才是“茂丰车行”雇用的车手,在湾仔的谢菲道、卢押道一带开工,那边洋人多,主要是英国兵和美国生意佬,也有日本人,除了固定车资,也赚小费,美国佬最孤寒,通常不给贴士,日本鬼子最豪爽,至少给个斗零,但车行定期向堂口的烂仔交了保护费,烂仔仍然向车手索财,理由是小费亦算收入,有堂口的保护才可开工,有工开便应缴钱。马路不属于车手,也不属于政府,只属于堂口。陆北才抱怨他们是吸血鬼,刀疤德劝道:“破财消灾算了。以前有人不付,还报警,过两天尸体被丢在避风塘的乱石堆上,警察来了,瞄一眼,说活该,对着死尸指骂‘生就累亲人,死就累街坊’,嫌他给大家惹麻烦。”
入乡随俗,是鸠但啦,陆北才乖乖付了保护费,三个月后,熟门熟路了,索性日租车仔做自雇工,感觉是自己的老板,心里踏实,尽管仍然要付钱给烂仔,但渐渐跟烂仔熟络了,经常抽烟闲聊,没客人时,蹲在路边赌骰子打发时间。
每天傍晚时分前来收款的烂仔姓萧,名字是家俊,只十五岁,牛高马大,看上去像廿岁出头,有三个哥哥,家威家声家权,广东人喜欢替儿子取个“家”字,家庭观念重,把家放在前头。萧家俊在星街长大,那边有间天主堂,堂前竖起刻着日、月、星的木柱,街道遂亦以此为名。老爸萧万雄是堂口人,四兄弟不可能不是,萧家俊十一二岁开始在手车站头替父亲向车伕收保护费,有人欺负他小孩子,不给,他到茶室找哥们,一群人冲到站头把对方打个脸青鼻肿,还叫家俊过来朝他脸上补一拳,打下去,鼻血溅到手指缝,烫烫热热,很刺激。
家俊其中两个哥哥本来是警察,抓了毒虫,好奇试了几口白粉,从此自己变了毒虫,没得混警察了,回堂口帮忙,负责把规费孝敬依时依候送到警察局。父亲迫他们戒毒,戒了十多次了,最长的一次是从戒毒所出来后三个月不碰白粉,最短一次是早上九点踏出新界的戒毒所,尚未到中午已经蹲在湾仔的楼梯间追龙——久违了,我的好朋友,真后悔戒他妈的毒,失去了这份快乐,我其实什么都不想要。
另一个哥哥萧家权,十六岁,在混堂口以前本来是裁缝学师仔,在湾仔“均好洋服店”,顾客是来港休假的英国和美国阿兵哥,他虽只念到中学一年级,ABC懂不了多少,但硬着头皮应付客人,久了,仍可说出一口流利而不标准的湾仔英语,像“进来看看吧!买不买,没关系!”是“Come come! Look look! Buy don't buy, never mind!”;像“绝对便宜,时髦新款”是“Price good, look good”;像“不必担心,很快交货”是“No worry, will hurry”,客人竟然听得懂,他自觉聪明,只要把小学老师常说的押韵原则套用在英语上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