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YOU BLOODY CHINESE! (第2/6页)

不知道拉了多久,完全失去了时间感,像深夜逃亡似的,陆北才低着头拉着黄包车朝前疾走,眼睛只看见两只脚不断前后迈出,像替自己的说话打着固定的拍子,也像鼓掌,安慰自己,拉着一个陌生人,也拉着一个更陌生的自己,努力冲破一个急速飞舞旋转的世界。

终于,背后传来张迪臣的提醒:“到了。”

陆北才戛然煞步,世界停止转动,他气喘咻咻,前胸后背都是汗。张迪臣住在麦当奴道的凤凰台,五层高的唐楼,黄色的木门前有白色短短的阶梯,有路灯,灯光在夏天夜里冒着哑黄的蒸气,存在的本意是照亮环境,结果却是令世界更朦胧,更不可解。张迪臣纵身下车,背灯站立,跟登车前一样地面目阴暗模糊,陆北才仰脸望他,只见他的嘴唇张动,道:“多谢你让我知道这么多事情,改天找你再谈,一定。Good night。”

陆北才接过张迪臣递来的钞票时,触碰到他的手指,停一下,两人同时缩手。

张迪臣转身拾级而上,从裤袋里掏钥匙开门,再闭门。门声其实很细,但在陆北才听来却隆然震耳。不知道是因为刚才说了太多话,抑或流了太多汗,胸里腹里似遭挖空,麻痒的部分更麻痒,令他双腿微震,站在原地,无法动弹。他抬头望向楼上,三楼的灯由暗转亮,张迪臣回家了,窗户却仍紧紧关闭,把满城蝉声拒于屋外。屋里,也锁着陆北才的渴求秘密。

再站一会儿,正当陆北才拉起黄包车打算离开,黄色木门突然再次开启,背后传来张迪臣的声音:“阿才,要不要上来喝两杯……”

他背向声音,不待问话结束,抢白道:“要!”

张迪臣趋前几步,将手搭在黄包车的木把手上,陆北才的手仍在原处,张用手指头轻轻碰触他的手,像蚂蚁般从他的手掌往上抚摸攀爬到手肘。陆北才感到一阵酸,噗的笑了一声,双手一松,木把手垂跌地上,砰一声,让两人惊了一惊。张迪臣低头望着陆北才,道:“来,don't be afraid。”

他转身,他亦转身。他拉开黄色木门,走进去,他在后面跟着,走进一个并非全然陌生的世界,只不过,这回陆北才不再懵懂,不是被迫,却更不是主动,确实有一只手向他伸来,像有一束黄玫瑰盛放眼前,香气涌入鼻孔,使他头晕目迷。这股香气不属于亨利哥,而是来自亨利哥的好朋友,这令陆北才更愿意把香气深深吸尽,因为忽然有报复的感觉,仿似捡起一块石头在亨利哥脑后狠敲一下,像药王坚那天敲他。张迪臣的现身让陆北才觉得自己跟亨利哥之间有了诡异的联结,分享了他的男人。陆北才不再是那个被背叛的人,他跳到了背叛的另一个方向,他完成了另一个人的背叛。

那个深夜离开张迪臣家里的时候,陆北才是前所未有地轻盈,不仅感觉身子被掏空了,脑袋更是,所有抑压已久的疯狂被碾碎、蒸发,身体像完全没有重量,连双手拉着的车子亦似轻如无物,他疾步如飞地把车拉回湾仔唐楼,速度快得连自己亦大吃一惊。陆北才恍然,这速度是胜利者的速度,无负担,无压力,有的只是取得胜利的志得意满。

胜利的滋味让人上瘾,陆北才跟张迪臣见面的次数愈来愈密,通常是张迪臣到萧顿球场旁找他,坐他的车,嘱他拉车沿卢押道往北走,经告士打道到海旁,左转往西走,绕回皇后大道中,再折返他在麦当奴道的家。路上,陆北才依照张迪臣吩咐,用缓慢的速度拉车,好让他有时间探问讯息,主要仍是波地附近的风吹草动,烂仔们有什么争执,有什么可疑人物突然出现。有时候张迪臣会主动把几个人名交托陆北才留心查探,他最近对洪荣社的白头荣特别注意,也非常关心日本人在湾仔的动向,叫陆北才多去了解。香港像个破木桶,放置在空地,天降大雨,雨水贯入至满泄。香港人口于两三年间从六十万暴涨到七十万、八十万、九十万、一百万,中国内地的战况愈吃紧,涌到香港的难民愈多,市面治安也愈混乱,所以张迪臣更急于探问。

当然,每回绝不止于问这问那。拉车的终点总是张迪臣在麦当奴道上的家,踏入他的家,进门即拥抱,预想中的事情都会发生,事后躺在床上或地上,两人聊天,陆北才喜欢听他说故事,说不尽的故事,在印度,在南洋,在广州,发生在他曾经去过的地方。张迪臣有个哥哥,非常优秀,被牛津大学录取,可惜开学前染了肺病,一病不起,父亲从此酗酒,喝醉了便打妻子打孩子,他决定找机会离开老家,有多远走多远,幸好进了伦敦大学,毕业后回老家娶妻生子,教了两年书,转到政府工作,曾被派往斯里兰卡、印度和马来西亚,后来是广州和香港。四个月前复活节休假,回了骚格烂老家一趟,看望病重的父亲,然后,提到自己的太太和一对子女。陆北才只是听,没追问更多,只有一回按捺不住好奇心,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句:“她,他们,点解,唔跟你一起来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