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满城都是汉奸 (第2/3页)

孙兴社在黄赌毒以外另有忙碌:替杜先生办事,确保他所需要的人和货能够经湾仔入港,也能够经湾仔出去,所以陆南才花了很大力气跟其他堂口抢夺海岸线的地盘。张迪臣曾经抱怨陆南才为了一个小码头的控制权弄得杀气冲天,害他花了很大力气替他摆平。张迪臣皱眉道:“搞归搞,唔好搞得太过分!”

每当张迪臣皱眉,陆南才即觉他的蓝眼睛变成黑色,心底暗惊,像在海洋里遇上风暴,波涛骤起,仿佛随时翻船没顶。陆南才没解释,他不相信张迪臣不懂,只不过,懂是一回事,要他付出到不想付出的地步又是另一回事,原来再亲近再相依为命的人之间毕竟仍有防线,万万不可逾越,也唯有在碰触到防线的时候,始可看见一个真实的对方。

杜月笙来港一年,办公室门前一直挂起两副招牌,“赈济委员会第九区赈济事务所”和“中国红十字会总办事处”,前者他是主任,后者他是副会长,都是要花钱的事儿,但当然花的只是重庆拨交的钱,这边厢把国民政府的达官贵人从北平、上海等地接来,或暂居香港,或转往其他城市,那边厢遥控沦陷区和租界里的徒弟门生忙里忙外,把各式名目的补助费分发予各路英雄,让他们跟日本鬼子唱对台戏,谁若不听话,即依戴老板的脸色予以教训。

人不在沪,黄浦滩的浪涛声声入耳,有时候做起事来更为方便,像刺杀青帮大佬张啸林,若杜先生仍在上海,唯恐落人口实,不宜出手,而既然身处远方,只须于事情了结后轻轻说道:“张先生要当汉奸,他之死当然是罪有应得的。不过,由我的弟子杀了我老把兄,论江湖义气,我实在站不住道理。”

杀张啸林可费工夫,前后数回始得手,当死讯传来,杜月笙刚于柯士甸道洋房里抽完大烟,躺在床上,仰颈用细嘴壶喝茶,壶乃独特设计,盖子上锁,壶口亦有隔片,茶水只可出没法进,防人下毒。迷蒙里向报讯者问了一句:“利落弗?”

报讯者回道:“轰轰轰,三下。”

杜月笙稍感宽心。盗亦有道,更何况是对拜把兄弟,能爽快便应爽快。他常对门生说,能用软的就用软的,软的谈不成,就先假吓,假吓两三次不成,才出家伙,但最好尽量手脚利落,每个人都有娘亲,不管青帮红帮黑帮绿帮,都是会痛的肉。

杜月笙从床上站起,步出露台,初秋香港的空气比上海潮湿,幸好比上海干净,住上这段日子,咳嗽少了,神清气爽,日后迁回上海,亦须找机会多来走动,在这里接触的华人都讲国语或上海话,话题亦是内地的风云色变,然而吸入的每口空气都让他明白这是个很不一样的城市,而到时候香港想必已从英国鬼子手里收回,我杜月笙堂堂正正地来到中国土地,更比现在神气。

公馆露台上有小沙发,杜月笙坐下,远眺高高低低的小树林,马尾松、黄樟、榕树,在夜色里格外沉静,似是为了储存精力,待太阳升起,重新争鸣鼓噪。他欣赏广东佬常说的“生猛”二字,不仅可用来形容海鲜,更适合于人,仿佛从早到晚不把精力耗尽不肯睡觉,即使耗尽,躺在床上仍在捣动念头,像被抓到砧板上的鱼仍在挣扎弹跳。上海人亦是精力充沛,底气却比香港人散乱,稍感吃亏便翻脸逞凶,稍得好处即低头过好日子,不似香港人在忍气时能够非常忍气,有机会吐气扬眉便全心全意搜刮所有,什么事都开门见山,不知道婉转为何物。或因香港向来人来人往,大家都没打算久留,使得真正久留的人也错觉自己只是过客,不管发生了天大的事,忍一忍便过去了。也因为被英国鬼佬管得够久,再急,亦不至于乱,习惯在框框条条内东摸西探。生活在这城市,有点似生活在棋盘里,规矩都是看得见的,即连不规矩的规矩也是规矩,不像上海般连规矩也不被当作规矩。

杜月笙是上海人,张啸林不是,生于宁波,成长于杭州,廿多岁始移居上海,出道比杜月笙早,更曾救过他命,后来被杜迎头赶上,难免心有不甘。杜月笙来港前曾找他长谈,张啸林双脚泡在热水里,毛巾敷面,杜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道:“我不走了,老了,走不动,日本鬼子总要用人,留下来,多少还会给我点面子。”

“那岂不是当汉奸了?”杜月笙边嗑瓜子边道。

张啸林脸上的热毛巾微微抖了两下,显然动气,道:“什么汉奸不汉奸!镛,若说汉奸,我们早就是汉奸!金荣大哥替法国巡捕房办事,不就是汉奸?你和我,难道没替租界的老外做事?日本人是老外,英国人、俄国人、法国人就不是?别忘了你是公共租界董事局里的华董,谁是你的老板?还不是英国人!何况委员长是不是真心抗日,难说。你不会不知道德国人正在拉拢他跟日本谈和吧?不管谈得拢谈不拢,无论最后谁来控制上海,没有我们,谁都管不下去。兵来兵走,将进将退,唯有我们不动如山,谁都不能没有我们。镛,要去香港,你自己去,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