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塘西名花花影恨 (第2/3页)

可惜能救灾民,救不了自己。四个月后,在廿二岁农历生日的晚上,花影恨在家吞鸦片膏自尽,遗书上说“生无可恋甘为鬼”,坊间都说她为情,对象是无处不风流的粤剧大佬倌马师曾。花影恨葬于香港仔华人永远坟场,位于“祸”字区,十二段,十三台,廿二号,碑石刻着简简单单的一行字:朱秀珍姑娘之墓。

陆南才果然对张迪臣半句不提那个夜晚的事情。张迪臣亦减少了见陆南才,大半年里,大概每月只见一回,匆匆忙忙每回两三个钟头,有时候甚至不到一小时,连晚饭也不吃了,碰头时把想做的事情做完便走,幸好每回仍是轰轰烈烈,恍如初次,把积压下来的力量尽情宣泄。

张迪臣解释因为事忙,陆南才仍然是愿意相信。其实后来又听仙蒂说了几句,她站在酒吧门外招客时见过张迪臣,他身旁走着一个在意大利驻港领事馆工作的洋人,洋人偶尔来酒吧玩乐,但只是喝酒,也跟吧女闲聊,却从未见他们带女人离开。吧女知道这个意大利佬叫作米利托,来港只一年,才十九岁。

陆南才早已不想此事了,是鸠但啦,又唔系做夫妻做人世,只要在一起时开开心心便够了,说到底,张迪臣在骚格烂有妻有儿,他是张的外遇,有了一个外遇便可以有无数外遇,更何况他绝对不是第一个。广东俗语常说“有今生,冇来世”,尤其对他们这类人来说,更是有一回便算一回,难谈生生世世。陆南才告诉自己,那夜不高兴主要是迎面遇见,像眼睁睁看其他小朋友吃水果,没自己的份,不甘心,不服气,仅此而已,跟吃醋妒忌无关。如果真有让他觉得难过的地方,其实是两人之间的秘密愈积愈多、愈积愈厚,昔日畅所欲言、无所不谈的坦率感受愈见稀薄,他怀念那些拉车的夜晚,一前一后,一尊一卑,那才各有自由。陆南才逐渐相信,人与人若想长久相处,最好是由一方压倒一方,一旦有了对等的地位,自由反而烟消云散。

然而张迪臣说事忙,亦非全属谎言。

日本占领广州和宝安后,继续集结军队,大有随时挥军南下之势,又不断派舰攻击附近海面船只,封锁海域,中国渔船商船固难进出,连英国和香港货轮亦受阻滞,港英政府抗议、谈判,日本外交官口头总说“非常抱歉,那只是误会……”之类,行动上却仍强硬,有一回更轰炸罗湖,数十民众死伤,只赔偿两万元予香港了事。侵入香港,是意料中事了,问题只是时间。丘吉尔判断日本在中国战事未了以前不敢对英美宣战,但香港仍应采取两手策略,一方面做好备战,另方面不主动挑衅日本,甚至处处迎合,应日本要求,禁止经香港陆路边界对中国大陆输入武器弹药。港督罗富国则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主张:解除香港武装。

罗富国于一九三七年十月就任香港总督,此前在非洲做过黄金海岸总督,又在南美洲做过圭亚那总督,他自信掌握国际形势,认为英国根本无力防守,倒不如干脆宣布香港为“不设防城市”。罗富国写信给伦敦,列举八个弃守香港的考虑理由,包括英国已无舰队增防、可把驻港英军改派到其他更有需要的战场、避免日军对港狂轰滥炸造成“史上罕见的血腥屠城”、防止香港快速沦陷而令英国掉失面子、美国在“维持太平洋现状”的政策下更愿意保护香港等等。但英国军方不买账,参谋部长委员会坚信防卫香港攸关大英帝国的殖民声誉,继续驻军备战足以恫吓日军,也可激励美国对日强硬、提早参战。丘吉尔站在军方这边。

这可让张迪臣忙坏了。因是警察部的情报主管,张迪臣被召加入“一号计划”小组,参与备战工作,所有组员集中居住于赤柱军营的一幢房屋内,日以继夜,谋划铺排。

战争气氛确实一天比一天浓厚,香港民间继续反日抗议,日本鬼子继续要求英国人配合压制。香港政府这边厢应允,那边厢继续准备迎接决战时刻,先登记在港的英籍侨民,以便随时疏散,另颁布《战斗人员义务法令》和《战时征集条例》,组成义勇军和后备军,也要求加拿大陆续调兵增援,又加速兴建防空洞、战壕、仓库,储存粮米弹药。战云密布,仿佛有一根炸弹引线从高高的天空垂下,无人确知它有多长,只知道它已被点燃,火花吱吱地烧着、喷着,往上吞噬引线,随时可以是尽头,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明年,轰隆一声,世界在巨响后归于死寂。

张迪臣在“一号计划”小组里主责对外联系的对应安排,也协助新成立的“防空署”编辑备战文件,印成一份名为“在空袭中保护家园”的小册子,中英文两式,广泛派发,教导市民防避空袭。教导,其实等于预告,鬼子必来。防空总监史柏坚更秘密飞到重庆,商量一旦日军袭港,华南战区的国军游击队会否支援战斗。重庆答应近期先派出“第八工作队”前来香港,帮忙破译日本海陆航空队在广东省的电报,有十二名队员,亦以赤柱的美利兵房为运作中心,张迪臣则是他们与英国人之间的翻译员,所以笑称自己是“翻译的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