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江湖依旧是我们的 (第2/3页)
“张先生是我见过最优雅的前辈。”陆南才由衷感叹道。张志谦拍一下他的肩,电船突然猛烈摇动,他几乎再次滑倒。
站稳后,张志谦向陆南才简略分析九龙和新界那边的堂口地盘分布状况,也问及孙兴社发展得是否顺利,陆南才刚要回答,他却道:“南才兄,有一桩事情,我希望听到真实的答案。日本鬼子有联络你吗?”
电船被海浪抛摇了一下,把陆南才的心也从嘴里摇了出来。难道张志谦知道张迪臣的事情?知道他和张迪臣的关系?陆南才陷入慌乱,迟疑着,不知道如何应对。他讨厌被别人掌握秘密,他痛恨被秘密咬噬。
幸好张志谦再先抢白,轻抬下巴,示意说的是维港对岸那边,道:“日本鬼子近几个月动作颇大,收揽了我们不少堂口,有些弟兄想不通透,竟然替鬼子办事。其实,事并非全不可办,但要看如何办,为什么办。港岛这边的情况比较好,却亦有愿意‘下海’的人。孙兴社的风头这两年风风火火,日本鬼子没理由不前来探路。”
听来张志谦似是打听多于质疑,更跟张迪臣的事情扯不上关系,陆南才稍稍放心,朗声道:“张先生,天地良心,确实没有。如果他们来了,我把他们乱棍打死!”
张志谦点头道:“想必因为他们知道孙兴社跟杜先生的关系非比寻常,不敢打草惊蛇。嗯,如果他们找上门,其实……不妨谈谈。我们在上海和南京那边都安插了自己人,弟兄们忍辱负重,免不了要受些名誉上的委屈。”
陆南才道:“委屈不是问题,最重要是值得。”
张志谦道:“这话说得太对了。有些弟兄目光短浅,贪图日本鬼子的眼前便宜,他日肯定得不偿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然是这样的,但为己亦须为得够精明,眼睛看长一些、远一些。中国这么大,鬼子占得这里,占不了那里,占得一年,占不了十年……”
陆南才打断他,道:“对,对,像打麻将,前面两圈让你和了,没关系,自己守住牌势,等到手风顺了,再把对手杀个片甲不留,结局时是赢钱,才是真正的赢家。”
“南才兄比喻贴切!”张志谦笑道,“把宝押在鬼子身上,等于吃诈和,最后必输到丢裤子!”
杜公馆在柯士甸道一一三至一一五号,屋主为澳门富商高可宁,也就是湾仔英京酒家的东主,他把这两幢相连的四层高房子低价租给杜月笙,算是送给杜老板的见面礼。但高可宁也没吃亏,因为“中国红十字会”和“赈济委员会”在杜公馆挂上牌子,杜先生在,等于半个中华民国在,让他极感风光。杜公馆门前挂着高高的楹联,“老夫生前好奇古,使君意气凌青霄”,是接受了蒋介石“赈济”的前清两广总督张鸣岐集杜甫诗句所赠。
张志谦领着陆南才踏进公馆,坐在偏厅等候十来分钟,屏风后传来脚步声,两人连忙站起,依旧是一袭长衫的杜先生在屏风后面现身。跟两年前初见相比,杜月笙的腰背稍微弯曲,脸色却明亮有神,或许那时候刚来香港,诸事不惯,住定后,代表国民政府接应各路人马,俨然蒋委员长派遣的御史巡按,不再只是上海滩的江湖盟主,意气自是风发。更何况最近办妥“日汪密约”的大事,立了大功,心情特别爽朗。
杜月笙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张志谦用上海话对他说了两三分钟话,他边听边望向陆南才,眼神渐渐由宽容变为严厉,令陆南才不寒而栗。待张志谦说毕,杜月笙提了几个问题,张志谦频频点头说是,杜突然转脸盯住陆南才,问:“这有几分可靠?”
不妨有此一问,陆南才一时间答不上话,张志谦连忙安抚道:“南才,没关系的,杜先生问,你就答,有话直说,自己人,我们相信你,想多听你的判断。”因有杜月笙在,须顾及辈分,张志谦把“兄”字收回了。
陆南才深吸一口气,挺胸答道:“杜先生,弟子相信确有其事,这线索直接从香港政府的情报人员口中探取,得来不易,如果没信心,弟子切切不敢前来冒犯杜先生。”
杜月笙呷一口茶,没搭腔,半晌始道:“想不到你的消息比王新仁还灵通。拆!吃官粮的终究比不上混道上的!”
这虽是对陆南才的肯定,却令他半喜半忧。杜先生对荣记行不满意,说不定会向戴笠那边抱怨,戴笠必追究怪罪,稍稍消解了他曾被刘方威掴脑敲头的旧恨。但此事被王新仁得知,冒犯了荣记行,孙兴社从此行事必备受刁难。一得一失,孰轻孰重,一时之间也难定论。然而,转念一想,又马上释然。针无两头利,做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关键是付得起付不起,以及付出之后能够换来什么。对方若真要刁难孙兴社,也得付代价。万一孙兴社的弟兄不替他们尽力办事,杜先生和戴笠这边船来人往、烟货进出,能有这么顺利吗?刘方威两年前挥掌打他,今天陆南才始对他轻轻捅回一刀,算是走运,时辰到了,报应便来,没人会管你高不高兴。所以最重要是想办法让自己承受得起报应,先立于不败之地,其他管不了那么多,报就报吧,报完之后,老子仍然站在原地,你吹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