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6/18页)
饥饿导致的衰竭和死亡肆虐着这些澳大利亚人。它潜藏在每个人的每个举动、每个想法中。他们借以抵御它的只有澳大利亚人的机智,但它实际上不过是一些比他们的肚子还空虚的见解。澳大利亚人的漠然和澳大利亚人的诅咒、对澳大利亚的记忆,以及强调平等、友情、团结的澳大利亚男人的行为模式——他们努力想凭着这些团结起来。但没想到,要抵御虱子、饥饿、脚气病,抵御偷盗、殴打和越来越繁重的奴隶似的苦工,澳大利亚没有价值。澳大利亚在收缩发皱,眼下一粒米比一个大陆板块要大得多,唯一与日俱长的是这些兵破烂下垂的军帽,隐约看去像大得出奇的墨西哥阔边帽,帽檐下是枯瘦的脸和空洞的黑眼睛,已经跟布满黑影的洞差不多,等待蠕虫爬入。
死人的数目仍在持续增长。
17
多里戈·埃文斯嘴里充满了唾液,为了不让自己流口水,他不得不好几次用手背擦嘴。盯着躺在军用铁锅中长方形盒子里的牛排——切得歪七扭八,满是软骨,还烤过头了,煤烟色的牛脂在生锈的军用铁锅里涂得这儿一块,那儿一块——他怎么也想不起世上还有别的什么他更想要。他抬头看着那个把牛排拿来给他当晚饭的厨房勤务兵。他告诉勤务兵,前一天晚上,黑衣王子带一帮人从一些泰国小贩那儿偷来一头母牛,在灌木丛里杀了,用牛眼周围的肉贿赂了看守,把其余的偷偷交到厨房。一块牛排——一块牛排——从牛身上割下来,烤好了,送来给多里戈当晚饭。
多里戈·埃文斯看得出来,厨房勤务兵在生病,一个病人——如果不是生病,怎么会在厨房里干活?——苦于一种或多种由饥饿导致的疾病,多里戈·埃文斯知道,在那时,牛排对那个人同样是世界上最值得渴望、最不同寻常的东西。做了一个急促的手势,他告诉厨房勤务兵把牛排拿到医院去,跟那儿病得最重的人分着吃。厨房勤务兵不确定他是否当真。他没动。
“大家想要你吃,”勤务兵说,“长官。”
为什么?多里戈·埃文斯想。为什么我说不想吃?他不顾一切地想吃,大家要他吃——作为某种供奉。但尽管他确信没人会为他吃牛排而心怀不满,他还是把它理解成一场必须有很多见证人的考验,一场他必须通过的考验,这场考验将会成为一个他们都认为不可或缺的故事。
“把它拿走。”多里戈·埃文斯说。
想咽下口里洪水似的唾液,他被呛着了。他怕自己会发疯,以某种耸人听闻或降辱人格的方式崩溃。他认识到他的灵魂还没被冷淬成无坚可摧的钢铁,他认识到他缺乏他们眼下希求于他的那么多品质,那些使一个人能够应对成年生活的品质。但他看到自己眼下领导着一千人,他们正以他从未经历过的方式引领他变得不像他自己。
他又呛着了,嘴里仍然奔涌着唾液。别人都认为他是像雷克斯罗那样的强者,但他却不这样认为。雷克斯罗斯会把牛排吃掉,认为是他身为指挥官的权利,吃完后,他会愉快地在挨饿的兵面前剔他像旧时骑马劫匪似的牙齿。与之相反,多里戈·埃文斯把自己看作没资格做什么的弱者,一个正被一千个兵塑造成他们所期许的强者形象的弱者。这不合乎常情。他们是日本人的俘虏,他是他们希望的囚徒。
“马上!”他命令道,声音短促、尖锐,几乎失控。
厨房勤务兵还是不动,也许想他在开玩笑,也许怕自己理解错误。在这段时间,多里戈·埃文斯害怕如果牛排在他面前再多停留一分钟,他就会双手抓住牛排,把它整个儿吞下去,从而没能通过这场考验,从而暴露他的真面目。他觉得被这个人操纵了,很生气,对自己的软弱充满怒火,他猛地站起来,怒吼道——
“马上!这牛排是你们的,不是我的!拿走!分着吃!分着吃!”
厨房勤务兵终于为自己竟然也能尝到一小块牛排感到宽慰,为这位大家都说是“大家伙”的上校名副其实感到高兴。他蹑手蹑脚走上前,拿着牛排到医院去了,连同带走的是有关他们的头儿多么了不起的又一个故事。
18
多里戈·埃文斯痛恨美德,痛恨美德被崇尚,痛恨伪装自己有美德或者伪装自己是美德本身的人。随着他变老,人们赋予他越来越多的美德,为此他更加痛恨美德。他不相信美德。美德是伪饰的虚荣,总在等待喝彩。他受够了崇尚的德行和自我价值感,正是丽奈特·梅森的缺陷让他发现她美好的人性,正是在她不忠的臂弯里,他发现了某种对奇怪的真理的遵从,那就是世间万物如白驹过隙,瞬息万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