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6/23页)
“来一些鲤鱼寿司吧,指挥官?”友川太太用奇怪的方式法问他——半像是说话,半像是咀嚼。
中村觉得感情完全麻木,但身体在颤抖,他想象美国人心脏被放在上面,医院的称重仪曾经一度这样颤抖。
“我从市场上买的。有点儿咸味,但我们喜欢稍微带点儿咸味的鲤鱼寿司。”
中村摇摇头。
第二年春天,友川夫妇收到中村太太寄来的卡片,说她丈夫去世了。她没对他们提到他的临终谵语,他为细枝末节就发作的坏脾气,还有他对看护他的她和她女儿的恶毒攻击,连抚摸他的脸颊或只是微笑这样最单纯的事,他都会攻击她们。她反而写道,在他去世的前一晚,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在某种程度上,他是一个业余诗人,也是要遵从传统,急切地写下他的辞世诗。
“到死都是一个谦卑的人,”中村太太继续写道,“他冥思苦想几个小时,但病痛让他很虚弱了,他得出结论说,辞世诗要写得超过百花非他所能,百花把他要表达的情感已经都表达了,但表达得要美得多,他无论多努力都达不到。”中村太太又说,她觉得中村先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受了年前访问冬天札幌的启发,因此,她随信寄给他们一份。中村太太最后说,他死的时候,家人都在身边,他们知道他是好人,看到动物受苦都于心不忍。他确信他受神庇佑,很幸运,度过了美好的一生。
友川太太拿起那张抄录了辞世诗的分页,向她丈夫大声念出来:
冬冰
融入清水——
清澈的是我的心。
6
“有时我想他是世界上最孤独的男人。”有一天,在招待外科医师协会执行委员会的晚宴上,艾拉·埃文斯公开这么说。所有人都笑了。亲爱的老伙计多瑞?她想他们在想。所有男人最好的朋友,所有女人私密欲望的对象?
但他坚信她知道。在婚姻里,他是孤独的;跟孩子在一起,他是孤独的;在外科手术室,他是孤独的;在他加入的医学、休闲、慈善和退伍军人组织里,他是孤独的;在千名战俘集会上发表讲话,他是孤独的。环抱他的是内容被抽干的空洞,他人无法进入的真空罩住了这个对同事友善尊重出了名的人,好像他已经生活在一个跟此地不同的地方,他永远不愿从中逃离——一个永远在解开又卷折起来的无边际的梦想,或者说,一个总也做不完的噩梦,很难知道两者之间到底是哪一个。他是一座灯塔,灯塔的灯不能重新点燃。在梦里,他听见妈妈从厨房里叫他:“孩子,到这儿来,孩子。”但他走进去,里面又黑又冷,烧焦的屋梁和灰,闻到煤气味,没人在家。
然而,多里戈·埃文斯不把他的婚姻看作荒原。远非如此。原因之一是他强烈感觉到把他的婚姻看作失败或想着他没爱过艾拉都于事无补。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在致力养成爱情,以一种包办婚姻讲求实际的态度——这婚姻诚然是由他们自己包办的。他刚认识艾拉时,每个人都想着他们会结婚,他就只把她看作一个很可能会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他年轻,缺乏历练,认为爱情或多或少就是婚姻织锦一样绣上诗句。给一个显然会成为成功人士的男人做妻子,艾拉似乎无可挑剔:充满爱心,耽溺于情,甚至比他还铁了心要看到他发达。艾拉遵从习俗,又跟文学铆在一起。他假定这些就是爱情;虽然婚后这些很快显得不够,但他相信婚姻必须维持下去。
接下来,在生孩子期间,艾拉的身体变成了光彩焕发的循环往复,丰满的乳房和黑色乳头令人惊叹,想法出人意料,散发的灵气不易解释,但绝不乏味,他那时非常爱她。当他外遇频繁到她不再能忍受跟他做爱时,他会紧靠她的背,闻着她的气息,体验一种他在其他情形下体会不到的内心宁静。他没有费工夫向她解释——对他来说,跟人发生性关系不是对她不忠,跟别人一同入睡才是对她不忠。他永远不会跟别人一同入睡。
三个孩子——杰西卡、玛丽、斯图尔特——朝着异域或远方航行得越远,他就越深沉地爱他们。他的态度是一种温存、善意的漠视,他没料到他们会在彼此间戏剧化地重现他跟艾拉的关系。他觉得他们对彼此的敌意和冷漠难以忍受,这使他心碎,他希望这不会长久,看到他们重演他对艾拉表现的残酷狠心,他恳求他们不要这样。他承认自己不适合做父亲,但他坚持到底,因为在所有事情上他都坚持到底。他不知道这是否是臣服于他自己从不示人的内心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