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给我什么?(第7/10页)
最后,安娜只好不问了。
他行走时(现在只要醒着就时时刻刻在走路,甚至在安娜睡着的时候还会兜圈子踱步),会不停地搓双手,或者把长长的手指关节绞在一起。
如果有必要,安娜可以假装他的体重没有减轻,甚至没有继续消瘦下去,假装没看到他的骨骼已经开始透过干薄蜡黄的皮肤露出来了,虽然他的食欲越来越好。如果有必要,安娜可以迅速打住不再想这事。他的头发开始脱落后,安娜知道,事情不会自行恢复正常了。
很快他就开始胡言乱语,说些稀奇古怪、互无关联的东西,这些话即便用她听得懂的话说都理解不了。安娜花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听不懂他的意思不是自己的问题,他说的那些东西只不过是些感觉的小碎片,它们随意分裂,意思含混不清,乃至淹没了所有意义的实质,最后被这种徒劳搞得精疲力竭,安娜索性不再跟他说话了。
那些日子,燕子男走得飞快,安娜都跟不上他的速度,在试图停止跟燕子男沟通的那天,在不近不远的距离之外,安娜冲着他的后背提了个问题,声音很响亮,如果他还是以前那样的话,会觉得很不谨慎。
问题本身并不特别值得关注——不过是某种杜撰的好奇心,某个事后提出的毫无意义的质询——没过几天,她都记不得自己问了什么。
但是,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燕子男的反应。
他既不中断大踏步的行走,也不暂时站住或者回头看看,更没有加快速度。他仍然继续稳步向前行走。继续走着,离她越来越远。
燕子男从来没有不曾给安娜的问题想出过答案,无论安娜对这个答案可能多么不满意。
那个特别的时刻——那种无可奈何地明白自己已经够不着燕子男的感觉——是她长久以来身处孤独的短暂人生中经历的最漫长最孤单的时刻。
显然有什么事正在发生——显然已经发生了什么——不难看出发生的这件事很危险。当然,令安娜伤心的是她不再是燕子男最亲近的人,但是除了这一切,甚至且不管可怕、严重的健康问题,如果她想让他们两个都活很长时间的话,事情显然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那幢大宅最初不过是想当作暂时落脚的地方。它的位置完全不合适——附近的村子太小,太近,而且,每个人都互相认识。安娜穿过大街的时候,几乎总感觉经过的路人都知道她不该出现在这里。在其他任何情况下,她都会保持某种距离绕过大宅,可是这次,她需要感觉自己掌控着正在发生的事,而且即便那是假的,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待几个小时,至少会给她某种掌控的错觉。如果她认为把燕子男关起来会有内疚感,那么燕子男日益加剧的野蛮不驯、变化莫测的行事方式会对这种感觉有所缓解。
再说了——它实在太漂亮了。
大宅是一幢波兰宅第,是一种建造在乡间的贵族别墅,这幢宅第跟其他任何类似大厦一样古老、气派、宏大。天花板是雕梁画栋,窗户是绿色玻璃,厅堂房间延绵不断,杂乱无章,在安娜看来,每个方向的房间都看不到尽头,从房子中央的巨大柱廊开始往后往外延伸着。
安娜看到那个矗立着高大结实的圆柱的门廊时兴奋得战栗起来。这些圆柱立刻让她联想到在克拉科夫经常看的那本带插图儿童故事书最后那页上矗立在所罗门王后面的宫殿。安娜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如果能让自己拥有这个地方,如果她能想办法像所罗门站在自己的宫殿前那样站在这个大宅前,它就会给自己带来安全、幸福和了不起的力量——似乎只要属于这里就能治好燕子男。
也许安娜如此深深渴望、如此从灵魂上需要的不是特别属于这里,而是只要属于某个地方就可以了。
这是她见过的最大的单幢房子。作为一个城市姑娘,安娜起先以为那是个巨大、古老的乡村公寓大楼。但是,他们进去的刹那,燕子男就认出它来了。
“哦,”他用俄语说,没有具体针某个人,“这是个想让人觉得他们比别人更优越的地方。”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显然,这个大宅某个时期曾被德国人用作地方指挥中心或者官员的野外办公室,但他们在那里待的时间不长,因为房子好像在半途中突然被冻结了。
一间卧室里,豪华的窗帘挂在窗户上,室内装饰品上都带着衬里,做工精细、带华盖的古老气派的大床上,亚麻布的色彩都经过精心挑选,与富丽堂皇的壁纸轮廓的色彩互相协调。每样东西上都盖着层灰尘,摆放得井然有序,说来,安娜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气派。
不过,厅堂正对面,有个同样曾经煞费苦心设计过的房间,现在却呈现出一派混乱景象:来自宅第各个角落的不配对的家具——几把靠背扶手椅和不带任何装饰的三腿木凳、一张彩条纹缎面长沙发、一个园丁工作台,甚至还有张沉甸甸的灰绒沙发——全都围着一张长长的宽宽的餐桌堆放着,这张餐桌是硬塞进房间的,把床铺逼得为难地靠到墙壁上。有张区域地图歪歪扭扭地钉在精致的墙纸上。地板上烟头扔得到处都是,随处可见纸张、马克杯和空荡的口粮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