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隐身糖浆(第7/7页)

一旦他汲取教训,专心介入历史,历史就不再违拗他的意志了。赵武灵王在胡人的追击下得以脱身、庞涓这个人面兽死于非命、商鞅这个酷吏得不到好下场、苏秦发迹、淘气包张仪从楚国活着出来、范雎收拾了须贾……都是他迷恋、希望、后来又发生了的。面对接踵而来的好结果,他觉得自己不像在读书,倒像在写书,这套书不像是历史,倒像是自己的妄想。如果它真的是历史,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某种无法理喻的能力,粗略地说是预感。

成功的预感的前提是:不知道结果、不通过任何人的告知而仅仅通过这套书到达将来,以及深深地迷恋。最后一项条件值得一提:如果他不迷恋某个人物,预感往往会失效。比如说毛遂,此人出场不错,田雨佩服他跟平原君说的一番自我吹嘘的话,顺便替他想好了对楚王的说辞,但他的命运发展得太快,田雨还没来得及对他产生迷恋,他就扑到楚王面前去了,结果发生了出乎预料的事—毛遂居然像个刺客似的差点对楚王动粗,这种行为进一步把田雨的灵魂从他的身体里赶跑了。仔细思量这些事,田雨不由得怀疑这套书是双头人藏在不见天日的角落、专门用来哄骗那些想入非非的小孩子的魔法书,用一些虚假的文字帮助他们编故事。只要其中的历史有假,就足以证明这点。他写了一张布条,列出一系列只需要回答“是”或“否”的问答题,交给弄玉,结果得到了一连串整齐划一的“是”,连一个“否”字也没有。

预感如此灵验,引起了他的深思,心中的忧虑不亚于灵魂脱壳那一次。历史上很多事情都是难以预料的,因为它们受到灰尘那么不足挂齿的因素干扰着,比如有一股风把胡人的箭吹得稍准一点,赵武灵王就该丧命。然而他所盼望的事情几乎都应验了,就算赌神也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嘛。他关注起预感的实质来,这种预感针对的都是业已发生过的往事,究竟是事情已经确定、被他猜到了呢,还是因为他这么猜,结果才变成这样呢?那些自以为牢记历史的人,他们的记忆,是否也服从他的意愿—只要他不知道人们都记得些什么?弄玉告诉他:吴起中箭了,这时候,她的记忆变成了铁打的、改变不了的;但是,只要田雨抢在她之前、抢在所有人表态之前为历史祈祷,就有可能让弄玉、双头人……所有的人都记得“吴起跑掉了”。想到这里他有点害怕了,这不是预感,比预感更可怕,可能,很可能,是通过深深的迷恋改变历史。

“我在改变历史,而且改变人们的记忆,而且改变与历史有关的一切简牍、帛书、龟甲的字迹!”这想法令田雨发疯。他抛开那套书,胡乱翻找其他东西,希望看见什么出乎意料的事。结果,一片龟甲从简牍的缝隙里掉下来,阅读龟甲上的文字,他连预感都无从产生,因为他根本不认识那些鬼字。他怀疑弄玉也不认识,便去打扰双头人。双头人在他面前已经用不着戴头罩了,近日来他用尽稀奇古怪的药草使小头日益缩小、大头一天比一天开心。他用很大一块缣帛,为田雨写出了全部译文:

蓬莱之蓍,瀛洲之甲。斫而不分,昭昭盈盈。

千年一占,天子得之。未见羡门,焉知其数。

钧台一宴,五德不再。糟丘十里,四世而陨。

七窍剖心,玉衣赴火。九鼎无光,以下乱上。

六马之乘,水德之始。缁衣封禅,维始皇帝。

七月沙丘,鲍鱼之臭。三月大火,亡秦者胡也。

他说这是整个的历史,从诞生到毁灭。要是相信他的话,田雨就得把每行字当成五百年来看。实际上这不过是面条带回来的反动歌谣。他又绝望又庆幸:绝望的是再也不能篡改历史了,历史都摆在面前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庆幸的是不会在这屋子里发疯。当他回到人头涌动的餐厅时,明白什么迷恋啦、改变历史啦全是疯话,自己充其量算得上是一个会看书的人,看了前面的会猜后面的,如此而已。疯念头只能产生在双头人密室的庭燎下,它的光芒微弱得连自身都难以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