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手(第5/6页)
他有个小小的心愿:和东郭先生下一盘。
上次赢了芮儿,他觉得自己是全国第一高手了,转念一想,还有一个人没试过—她爸爸。
他对东郭先生提出了这个请求,可东郭先生说自己老了,脑子不好使了。田雨问他是不是怕丢面子,他也不生气。田雨不是一个嘴甜的孩子,不知道还能怎么求他,只知道他在撒谎。脑子不好使了,那你怎么教你女儿?她把咸阳的高手都赢了个够,连棋子都懒得碰了,你还要她继续学围棋,除了你,谁能教她?晚上,棋盘在他们房间里摆好了,芮儿又兴趣盎然地坐在了田雨面前,田雨忽然明白东郭先生为什么不肯跟他下了。他的通行证还有三天就到期了,杨端和留也留不住,在这三天里,他只能下一盘高水平的棋,东郭先生要把这个机会留给他女儿,因为田雨是目前世界上唯一能刺激他女儿把围棋学下去的人。
田雨说:“先生,如果您愿意……”
先生摇手。
“请听我说完,如果您愿意指导我一局,我就留下来,天天陪芮儿下棋。”
“真的?”芮儿的眼睛亮了。
田雨点点头。芮儿马上离开棋盘,抱着她爸爸的胳膊撒起娇来。
东郭先生懒洋洋地坐在了棋盘边。
让五子局
田雨主动在棋盘上摆上势子,并把自己的第一手棋摆上去。这是晚辈尊敬长辈的做法,表示他的棋艺比先生差,要先行。接着该先生了,先生不动弹。田雨想:“他可能比我高很多。”就问:“先生授我几子?”先生把自己的势子都拿走,把田雨的第一手也拿走,又为田雨摆上三粒子,加上田雨原来的两粒势子,棋盘上现在有田雨的五粒子。
这就是说,东郭先生要让田雨五子。田雨真诚地希望有人指点他,可他一直认为能让他三子以上的人,从古至今就没有,连烂柯山的神仙也不是。且不说透视棋路的巫术,就说棋艺,他也没法想象别人怎么让他五子。“好吧,”他想,“咱们试试,今天我光凭棋艺,不搞那些歪门邪道。”
但他很快发现歪门邪道是忍不住的,他只要看棋盘,就能看到对手正在注意的点在闪。他真怕作弊赢了,学不到真东西,再这样他就得请求下盲棋了。可在接近中盘时,他发现这没有必要,东郭先生的点不像布局时那么清楚了。
就算田雨看到这些点,也无法理解。别人和他下棋时,思考的点是一个接一个的,可东郭先生的点像水光一样乱跳,风一吹就没了,一眨眼又聚集在别处,有时候像是水光投射在墙上的幻影。田雨不想从这种透视中作弊,可他怀疑先生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思路,而是在一个噩梦中下棋。
他看见这噩梦中有一个点清晰起来,先生也把棋子放在那儿了,等他醒过来,看清现实中的棋盘,发现这一子在角的端点上。他无法理解,坦率地说,就连田鸢也不会下这么幼稚的棋。“这不是让我多走了一步吗?他以为我会来吃这个子吗?我完全不必理睬它!”田雨用眼睛问芮儿:“你父亲真是老糊涂了吗?”芮儿只是笑,田雨看不懂她的笑容。棋局在生长,每一棵草都饱受风吹雨打,每一阵风、每一场雨都是无法预料的。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东郭先生的种子随便被风吹到什么地方都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而田雨精心培育的花朵枯萎了。在复盘时,他发现全局的妙手就是角上的那一手,这个废子,在第三百七十一手居然变成了生死攸关的。
田雨问东郭先生:“您怎么知道它会决定胜负?”
“我也不知道。”先生说。
“那您为什么要走它?”
“不知道。”
田雨还是不理解。没有一个国手,不,没有一个下棋的人会在角还空着的时候把棋子放在端点上,除非他知道三百多手后它有用。
“您算到了三百多手的变化?”
“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那一手走在那儿。”
“那我只能这么理解,您下棋的时候在睡觉,有一个神在帮您走。”
“呵呵,我没有神。这件事情,如果一定要我解释的话,我得说,我行棋的思路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在前面计算后面的结果,而我是倒过来的。”先生举了个例子,田雨走第三十一手的时候,他也很佩服,觉得那是一个妙手,实在不知道怎么应对,才走了角上那个点,随后他用三百多手证明他那一手是妙手,把田雨的妙手变成臭棋,“这是一种连我也没法理解的规则。”
“什么规则?”
“用未来改变过去。”
田雨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曾经怀疑自己能够用冥想改变历史,他看史书,深深地迷上一个故事,祈祷着它的结局应该是什么样,如果不问别人结局是什么,结局就总是那样,就像是自己用冥想改变了那些简牍、帛书、龟甲的文字,而且改变了看过这些书的人的记忆。在长大后他不太相信这个了,但是东郭先生又一次让他怀疑:“难道这是真的吗?棋局的历史是宇宙的历史的缩影吗?如果每一局棋都有一个神,宇宙有一个神,东郭先生那迷茫的心灵里有一个神,我也有一个神,它们是同一个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