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遗诏(第5/6页)
李斯大惑不解地瞧着他,他的嘴又动了动。
“杀得太多了。”李斯从他的口型中推测出是这句话。
他主动提出立遗诏了。这事,只对赵高、李斯说,赵高掌管着玉玺,只有加盖了玉玺的诏书才能生效,李斯则是必不可少的证人。皇帝还有力气口述,还有力气睁开眼皮检查李斯书写的诏书,大意是:“令扶苏前往咸阳主持葬礼。”
他坚持看完赵高加盖玉玺、将诏书密封,然后说:“天气好,带我出去。”这时他的声音像个仅仅患了感冒的人。十二人的轿子将皇帝抬到庭院之中,皇帝没有力气扭头看人类的活动,他只看见了天空和树梢,后来他睡着了。赵高探了探他的鼻息,对那十二名士兵说:“抬回去。这件事,任何人不得泄露,违者灭门。”秦王政三十七年七月丙寅,统治天下仅十一年、锲而不舍追求长生不老之术的帝王,就这么驾崩了。
胡亥赶来的第一件事是询问赵高:“有多少人知道?”“你、我、李斯、六名宦官,都不是外人,还有抬轿子的十二名士兵。我已经勒令他们不许泄露消息。”胡亥坚决地说:“不行。这十二个人,要立即处死。”于是十二名士兵成了皇帝的第一批陪葬。现在只有胡亥、赵高、李斯及另外六名皇帝生前极其宠信的宦官知道驾崩的消息。如此保密,是为了防止咸阳的公子们作乱。皇帝的尸体摆在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脸朝着墙,仿佛在睡觉。胡亥让赵高打开遗诏,看见“扶苏”二字,胡亥脸色发青:“这不是立他为太子吗?”赵高说:“不然,立的是你。”胡亥说:“开什么玩笑!”赵高把诏书递到庭燎旁,又不烧,胡亥看见他的半边脸在火光中笑,“公子要是不想做秦二世,臣就把手收回来。”胡亥问:“这事有几个人知道?”“你、我、李斯。”“他没事。烧!”
烧了真的,就得立一个假的。当着尸骨未寒的始皇帝,他们就干上了。胡亥想写“立胡亥为太子”,赵高很不以为然,“扶苏还活在世上,蒙恬的三十万大军还在上郡。不打发他,你的宝座,能坐稳当吗?”胡亥没想到真的要杀扶苏。长期以来他确实觉得扶苏从他身边夺走了一个女人,但是好像不像当初那么嫉恨这件事了。他把这当成了自己罕见的失败来纪念,有时,他对着弄玉的画像说:我错了,如果我不踢玉狮子,你就不会跑的。他怀念着跟弄玉最后一场好玩的辩论,等着再来一场。记得弄玉说过:“胡亥,你要敢杀扶苏,我就用我整个余生来报复你。”他觉得这话很好玩。要是把这个玩笑开成真的,好像有点没意思。赵高看出了胡亥的软弱:“咦,公子打豹子的勇气哪儿去了?”胡亥说:“这事非同小可,总得让我考虑考虑。”赵高认为写一遍遗诏很麻烦,不如现在写好、封好,用就用,不用再说。胡亥同意。赵高抓紧时间写了三份遗诏,分别赐给胡亥、扶苏、蒙恬。胡亥过目之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扶苏是李斯的女婿。”赵高着急地说:“什么女婿,都快成仇人了,瞧他怎么对待李斯的女儿的。这诏书先不给他看,以后做成了事,他不敢怎么样。”胡亥打量这条老狐狸,看他那个迫不及待的样子,心想:好像你当太子似的,你有鸡巴吗?谅你也不敢把传国玉玺挂在腰带上。于是他背过身去。赵高赶紧将诏书封起来盖上玉玺。
鲍鱼之臭
东巡队伍又出发了,在外人看来,皇帝病得不轻,整天都在车上睡觉,连面都不露。官员照样把奏简送到车边,递给赵高,赵高照样恭恭敬敬地把奏简递进车窗,过一会儿,从里面照样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傲慢的手递出批复。只有九个人知道:车里坐着一个宦官,守着一具尸体。大热天,尸体开始发臭,那宦官用葛巾包住鼻子,继续滥用皇帝的权力,如果他能活下去,这就是一生中最值得夸耀的事了。到九原境内,御车发出了让人大惑不解的诏命:载一车鲍鱼。
实在太臭了,只好用臭咸鱼的味来掩饰。这大概是赵高这种聪明人的主意吧。中国历史上最凄凉、最孤独、最虚幻的皇家队伍,就这么挺着,看起来更像个戏班子,在原野中士兵的身影都是微小的剪影,是活动的骗人的黑皮影,旌旗像是行乞的幌子,长戟也歪歪扭扭不像话,他们绕着广袤的国土跑了一大圈,确实疲倦了,每个人都感到失去了意义,与多年前来到九原耀武扬威的黑色军队不是一码事,他们顶着七月的骄阳,向咸阳勉为其难地挪动,通力保护的只不过是一车臭咸鱼。他们跨过黄河,登上鄂尔多斯高原,沿直道南下,进入定边境内,这是丘陵地带,再走就缓缓登上子午岭北段的黄土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