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一九九四年(第3/7页)

好几次父亲已经下班回家,母亲还在忙着卷密封条。当时还是小学生的金智英与金恩英,就坐在母亲身旁,边玩边写作业,偶尔帮帮母亲。年幼的弟弟则拿着泡棉块和包装塑料袋边撕边玩。工作量实在很大时,母亲甚至会把密封条堆放在房间一隅,在好不容易腾出来的地板上摆桌子、吃晚餐。某天,父亲加班到深夜,比平时还晚到家。他看见孩子们都还在玩密封条,终于忍不住第一次对母亲抱怨。

“你一定要在孩子旁边做这些味道难闻、灰尘又多的工作吗?”

母亲原本正在快速收拾的手和肩膀顿时停住,接着便开始将四散一地已经包装完成的密封条统统放进纸箱内。父亲跪坐在地,把乱七八糟的泡棉和纸张碎屑扫进大垃圾袋里,说道:

“对不起啊,害你这么辛苦。”

父亲说完便叹了口气,那一瞬间,他的背后仿佛被巨大的黑影所笼罩。母亲搬起一个又一个比自己身形还要大的箱子,放到家中的过道里,然后将父亲身旁的地板清扫干净。

“不是你害我辛苦,是我们两个人都辛苦。不用对我感到抱歉,也别再用一个人扛着这个家的口吻说话。没有人要你那么辛苦,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扛。”

话虽如此,自此之后,母亲还是婉拒了卷门窗密封条的工作。专门负责载送密封条的卡车司机还语带惋惜地念叨着“怎么手最巧、最有效率的人反而不做了”。

“也是,以恩英妈妈的手艺,卷密封条实在太可惜,你不妨去学美术或者手工艺,一定很厉害。”

母亲摆手笑着说:“都这把年纪了,还学什么才艺呢。”当年母亲才三十五岁,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但司机先生的这番话,似乎也在她心里埋下了种子。母亲拜托恩英照顾妹妹智英,最小的儿子则拜托奶奶照顾,自己开始补习,但不是学美术或手工艺,而是学理发。因为没人规定一定要有执照才能帮人剪头发,所以母亲在学了一些基本的剪烫技术后,就开始以经济实惠的价格帮社区里的小孩和长辈理发。

母亲的理发生意很快红火起来,街坊邻居口耳相传,认为母亲的手真的很巧、很有天分,面对客人也很有交际能力。她会用自己的口红和彩妆为刚烫好头发的婆婆、妈妈们化妆;帮小朋友剪头发时,也会顺便连带他们的弟弟妹妹,甚至孩子母亲的刘海也一并免费修剪。她使用的烫发剂定价故意比社区理发厅的高一些,还刻意把烫发剂上的广告文案大声地念给客人听。

“看到了吗?绝不刺激头皮,含天然人参成分。我现在可是把这辈子从未吃过的天然人参涂抹在您的头皮上哟!”

金智英的母亲就这样慢慢地攒了许多现金,也从未缴过一毛钱的税给政府。虽然她曾惹来同行的阿姨嫉妒,觉得客人都被她抢走,两人甚至互扯头发,吵得不可开交,但是多亏她平日待客有方,客人都站在她这边。后来两人适度划分客户群,互不踩线,才得以在社区和平共存。

金智英的母亲吴美淑女士,上有两名哥哥、一名姐姐,下有一名弟弟,兄弟姐妹长大后纷纷离乡。听说老家数代皆以种稻为业,所以家境还算不错。但是随着韩国的社会结构从传统农业社会快速转型成工业化社会,人们不再仰赖农业维生。金智英的外公当时跟一般的农村父母一样,将孩子统统送往都市,却没有足够的资金供每个小孩读那么多书。都市里不仅房价和生活费高昂,学费也是贵得离谱。

母亲读完小学,就开始帮家里务农,直到十五岁那年决定北上首尔。当时,长母亲两岁的姨妈已在首尔清溪川旁的一家纺织工厂上班,母亲也应征上了同一家工厂,于是便和姨妈、两名工厂姐姐蜗居在七平方米大的宿舍内。工厂里的女同事几乎都和金智英的母亲年纪相仿,学历、家庭背景也都差不多。年纪小的女工以为职场生活本就如此,每天都睡不好、吃不饱,也无法好好休息,整天只能埋首工作。纺织机散发的热气令她们热得难受,只能尽量将已经短到不行的迷你裙制服往上拉,即使如此,手臂和大腿间依旧汗如雨下,有些人甚至因为现场总是弥漫着一片白色灰尘而罹患肺病。然而,她们每天吞下一颗又一颗提神丸,脸色发黄,没日没夜地工作所赚来的微薄薪水,大部分都用来给家中的哥哥或弟弟交学费,因为那个年代的人认为“儿子要担负起整个家,男丁有出息才能为全家增光”,家中的女儿也很乐意牺牲自己资助兄弟(4)。

金智英的大舅毕业于地方城市的国立医科大学,在母校的附属医院工作了一辈子,二舅则是警察局长,直到退休。母亲为两名认真好学、事业有成的兄长深感自豪,也引以为傲,经常向工厂里的朋友炫耀自己的哥哥们。在两个哥哥都有经济能力之后,她继续供养小舅,也多亏她的资助,小舅才得以顺利从首尔师范大学毕业。虽然如此,被夸赞充满责任心、一肩扛起了整个家的却是身为长子的大舅。直到那时,母亲与阿姨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在以家人为名的范围内,机会永远轮不到她们。母亲和阿姨在很久之后才开始在工厂附设学校学习,白天工作,晚上上课,好不容易才拿到初中文凭。母亲后来又苦读高中课程,参加同等学力资格考试,最终才在小舅顺利当上高中老师那年,拿到了高中文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