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花园(第6/7页)

“公主,您有所不知。我带你们进来,是因为我想到,您并不是外人,福锟也不是。我们都在为太后劳作,只是我们分工不同。你们在一个有光的世界,而我在一个无光的世界。有光与无光,就是我们之间的分别。公主,您第一次来这里,恐怕您并未觉出,这里与上面的世界,其实是相同的——公主,刚刚您听到了,我称我们来自的那个地方为‘上面的世界’,我是在说,我们现在正走在一个相反的世界,显然,这是相对于上面那个世界而言。当然,我们也可以称上面那个世界为下面的世界,因为现在它正好被我们踩在脚下。当你和福锟白天在碧琳馆里忙着镶嵌、核对纹样与花式时,你们脚下的这个世界也正在十分忙碌地运转着。公主,您是一位敏锐且善于观察的人,您对于秘密有着超乎常人的热情,我虽然不知道您为何一定要了解这个秘密,仅仅是出于好奇,为了解开心头之谜,还是您听从了别人的指使——也许,您是为了回答一个人对您提出的问题,因为这个人想要知道这个秘密,所以……”

“安公公,”我不得不打断他,“并没有什么人指使我来了解这个秘密。如果你在绮华馆忙碌三年,却根本不知道你织造用的最基本的材料来自哪里,是如何产生的,难道你就不会对此生出疑问和好奇吗?每天,我们都在重复劳作,劳作没有尽头,我们的手在不停忙碌,眼睛紧盯着花式与纹样,挑出其中最小的错误,与此同时,难道我们不能为自己寻找些乐趣吗?难道我们不能用解密这样的智力游戏,来愉悦我们的头脑,磨练我们日渐单调的心智吗?”

“公主,您的回答倒也言之有理,在您这样的年龄,也许正是好奇心正盛的时候,您的回答无非是在说,您只是为了好玩,为了类似于游戏的心情。不错,我认为换作太后来听您的这番解释,想必也会信以为真。但是在宫里,一个女孩子应该考虑的头等大事是婚姻。像您这样一位公主,难道不曾想一想未来的额驸,为自己准备一些称心如意的嫁衣吗?”

“没错,我也许正经该想一想未来的额驸,但是这些事向来都是太后在做安排,太后喜欢撮合门当户对的婚姻,而作为大清的公主,我的婚姻又如何能由我做主呢?安公公竟然也能说出这样的浑话,倒令我吃惊——还有所谓的嫁衣,平常人家的孩子才有这样的权力,为自己缝制嫁衣,将自己的希望、祝愿与才艺在衣服里全盘展示,可作为大清的公主,我哪里会有这样的自由?我的希望、祝愿与才艺,必须围绕着皇室的利益,必须符合皇室的品位,我们所有的喜好都须服从宫里的制度,我们是制度的载体,就像我们并不是穿戴衣服的人,而是衣服穿戴着我们一样。”

“公主所言已然是一个成年人的语调了。公主智慧超群,能言善辩,奴才今天算是领教了。一开始奴才拒绝说出这个秘密,是因为奴才认为宫里是一个讲规矩的地方,我们各司其职,分别在同一件事情的不同阶段和领域里供职。但是公主您如此急切地想要进入别人的领域,了解他人的秘密,我后来想,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秘密总归会产生强烈的吸引力,包括像福锟这样的老奴,也有自己一直想要了解的秘密,而且已经到了不惜代价的地步,那么我为何要因为设置障碍,阻碍你了解秘密,从而引起你们更加强烈、更加不计后果的好奇之心?好奇之心只有在得到满足时才会消除,为了消除你们的日益增加的好奇,我觉得不如就带你们来一探究竟,况且,福锟大人的……”安公公没有说完,余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安公公,您为何只说半句?”

“福锟,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如果说这只是一个倒立的世界,那么这个地方的花园就会不同于上面的世界。在走过一段石砌的路面后,我们上了一座陡峭的小桥。桥是花园不可缺少的建筑饰件,没有桥,没有亭子、台榭,就不能称为花园。尤其是皇家花园。即便是最小的花园,里面都会有这些构件,亭台楼阁,以及桥。在这个倒立的地方,由于空间都被放大了,所有的建筑都显得无比高大和广阔,有这样一座陡峭高耸的桥,差不多,是合乎情理的。只有上了桥,才能看见安公公所说的花园。就是说,这个花园离地面有一定的高度。桥上下起伏,处在浮云之中,正如方才的大殿从雾霭里浮现,花园从浮云中渐渐现身。这是一个牡丹园,一簇簇牡丹在桥周围簇拥着。太后喜欢牡丹,虽然寝宫里也养着些兰花、水仙,太后真正爱的,却是牡丹。但这也许并不是牡丹,而是一种类似于牡丹的花——它的花盘要比牡丹更为柔媚,颜色也更艳丽。仔细端详每一朵花,我发现,花一直在持续快速地盛开,新的花瓣不断从花心涌现,犹如延禧宫的喷泉。每朵花都是这样。不断涌动的花心里,一股不断增强的吸引力吸引我,好似花心里有一个地方、一道门,可以走进去,又好似有一道声音在我耳边不断地重复着呼唤我:进来,进来,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