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第9/10页)

“好记性!你轮回周转十二世竟没有丝毫改变,若说我仰赖诅咒而不灭,那么黑萨满,你仰赖什么将我牢记于心?若是没有入骨的恨你如何记得我?你千里迢迢,赶来见我,黑萨满,若你能取胜,你早就胜了,何必等到今日?你不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些,而这场决斗也拖得太久?也好,有你作证,除了你,没有人知晓我的来历,即便是我寄身的叶赫女人——太后。我久居温柔富贵之乡,欣赏着觉罗一族为诅咒付出的代价,像是在观看一场无比精彩的好戏。黑萨满,难道你不觉得我已经恢复了我父亲的光荣,挽回了许多叶赫亡灵的哀叹?你该为恭贺我而来,你该屈膝,跪在我面前,向我忏悔你的罪孽。然而,你非但不恭贺,不悔罪,反而横加阻挠,你来,是为了搅乱我的盛宴,你追逐我,十二世的轮换都不曾湮灭你置我于死地的念头,到底所谓何故?快三百年了,你不肯放弃你让人恶心的预言,是谁使叶赫覆亡,又是谁导致了父亲悲惨的结局,黑萨满,除了觉罗,难道这其中就没有你一份功劳吗?”

“叶赫老女,你没有发现你已经变为邪灵?哦,这么说并不妥帖。如今,我并非是你的唯一见证。从你一出生,我就预言了你的邪恶。你满脸天真,貌美如花,而你的邪恶伤害了太多人。我的每一次预言都是准确和公正的,我唯一的失误,就是没有亲眼见证叶赫王处死你,以至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叶赫的老公主,你的恨有如不朽般漫长,可你从未辜负我的预言,因而,我哪里敢忘记你和你的诅咒?我又哪里敢忘了王的惨死?现在,是你回到石棺的时候了,你的每一次现身都给世间带来无穷灾祸,我追逐你历尽辛苦,我发誓要将你亲手放回石棺,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我对叶赫城和叶赫王的愧疚,才不枉我这十二世的奔波。”

“绝无可能!听着,黑萨满,你杀不了我,我是不灭的,你的第十二世也终将落空!”

我身后涌来潮水的声音。我回身,发现曾经平静的湖面竖了起来。湖水向上隆起,形成巨大的水墙,黑色的枯枝败叶涌起浪花,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面孔,脖颈下连着黑湖。

“黑摩罗!”

黑摩罗就是死水。

与黑摩罗的翻滚声一起传来的,还有一阵女人的狂笑:“我等这一刻,也等了两百八十三年。”

“皇帝陛下,我来解开您最后的困惑。当年,叶赫灭亡之际,叶赫城被焚,叶赫那拉王族所有男人被杀,只留下一个叫尼雅韩的小男孩。这个男孩随觉罗入关,改姓纳兰。尼雅韩的父亲叫金石台。尼雅韩就是纳兰容若的祖父,叶赫老女,布西亚玛拉,就是纳兰性德的曾祖姑!”黑萨满说。

我猛然记起,每年清明前后,太后都要以踏青为名前往圆明园以北,一个叫皂甲屯的地方。纳兰明珠一家败落后,宅子和花园都归属皇室,唯独纳兰祖祠在一片萧瑟中独存,太后去那里,无非是祭祖。

所有的疑虑散开了,这就是源头。

她如黑色巨浪般的脸从高处俯视我们。她是邪灵。许多年前,邪灵从海赢观崩裂的石座下出逃,在火光中升腾,她曾嘲笑过眼巴巴望着她的恭亲王。这一幕终于在今日重现,只是那片酷烈的大火变成了黑摩罗的巨浪。

我和黑萨满背靠背站着,举剑,预备反击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皇帝,这是黑萨满与邪灵的决斗,也是觉罗与邪灵的决斗。皇帝留意不要卷入死水。那不是真实的水,全是些腐败的摩罗花的枯枝败叶,却可以置人死地。我但愿珍妃娘娘,尽快取出迷宫里那一纸摩罗花,黑摩罗就会退去,邪灵也就失去了一半魔力——倘若我无法刺中邪灵,就请皇帝看准刺中邪灵要害的机会。”

黑萨满再次扔出斗篷将李莲英困在里面。李莲英之梦被再次释放。这次,关在这瓶子里的邪恶将对峙另一种邪恶。

李莲英之梦一旦着地,不等黑萨满和我的说什么,就迅速膨胀,数秒即变得与黑摩罗同等大小,而我和黑萨满都站在他的左右肩上。在我们还未站稳之际,黑摩罗的巨浪劈头盖脸扑打过来,这种打击不似在摩罗花海那样刀光剑影,若说论剑,邪灵用的,该是无影剑,根本找不到变化,也找不到方向。

“皇帝,请您闭上眼。李莲英,睁开你的双眼,你要认出她!”

闭上眼就是让雄剑出手。闭上眼,就是离开那个胆怯的我,让雄剑深入我身体的每一寸皮肤乃至骨血。当我闭上眼,我发现我处在另一个地方,不在时间的范围,也走出了自身的记忆,那些曾经组成我的记忆多么不真实。皇位、宝座、宫女子、皇亲贵戚、太后、母后、醇亲王、福晋,这些影子在我脑子里飞快旋转,却并不属于我,不是我的记忆,这些组成我之为我的东西多么不牢靠,多么虚弱与虚无。被诅咒的就是这个人,和这些记忆。而我可以离开这一切,借助雄剑。在雄剑挥动的时候,我以它的速度和力量,将所有属于我的记忆甩了出去,脱离咒语。随后而来的,是空白,腾空后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如果没有雄剑,我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一个空间,让我卸下所有束缚。也许我会被死水淹没,被黑摩罗的残枝败叶毒死,但是我希望这一刻延续下去,这一刻,我让位于雄剑,被它占据和使用。我发现还有一个我,这个我在一切之外,有着新鲜的不被污染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