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 三、阿兹弗(第5/9页)
一回,两人走了很远,四周高耸入云的深色常青木,她已均不识。她听到一声召唤……是号角吹鸣,还是呼喊?遥远,隐约难闻。她凝立不动,朝西倾听。法师继续前行,发现她已然停步才转身。
“我听到……”她说,说不出她听到什么。
他聆听。两人终于再度上路,走过藉那遥远呼唤而展阔、深潜的寂静。
她从未独自进入大林,多日后,他才将她独自留在林间。但一日,炎热午后,两人走进一片橡木圈绕的草地,他说:“我会回来这里,嗯?”接着快速无声离去,几乎立刻消失在林中光影斑斑、稀影浮动的深处。
她无意探险。此地的平和需要安静、观察、倾听,她明白这些小径多么难以捉摸,而大林则如形意师傅所述,“里比外大”。她在一片阳光点点的树荫底坐下,看着叶影在地上嬉动。地上厚积橡实,虽然她从未在林中看过野猪,也在此处见过它们觅食的足迹①。有一瞬间,她闻到狐狸的气味。思绪如暖光中轻移微风,安静恬适游移。
‘注:林间地上堆积的橡实通常用来喂养猪只。’
她在此地,心中经常空无思绪,满是森林,但这天,回忆清晰袭来。她想到象牙,想着她再也见不到他,不知他是否找到船载他回黑弗诺。他告诉她,他绝不回西池,唯一适合他的地方是大港、王城,威岛就算像索利亚般沉入深海,都与他无关。但她以挚爱心情想着威岛的道路田野。她想着旧伊芮亚村、伊芮亚山下沼泽填塞的小河,还有山上老宅。她想着冬夜里阿菊在厨房唱歌谣,用木屐击出节拍,还有老阿兔在葡萄园手持锋利小刀,告诉她如何将藤蔓修剪“到它的精气”;以及玫瑰,她的艾陶荻丝,悄声诵念咒文舒缓孩童断臂的疼痛。我已认识一些智者,她想。她的思绪瑟缩避开父亲,但叶片及树影的律动牵引出这段回忆。她看到他醉醺醺、大呼小叫;她感觉他刺探、怯颤的手在她身上;她看到他哭泣、呕吐、羞愧,哀伤自她体内升起、消散,宛如将手臂长长伸展后消退的疼痛。对她而言,他比素未谋面的母亲更无足轻重。
她伸展四肢,感觉身体在温暖中的适意,思绪飘回到象牙。她生命中没有渴望的对象。年轻巫师如此纤细、自负地初次策马前来时,她但愿自己想要他,但她不想也不能,于是她以为他受咒法保护。玫瑰对她解释过,巫师的咒法如何运作,“才不会进入你和他们心中,你看,因为这会拿走他们的力量,他们说的”。但象牙,可怜的象牙,也一向毫无保护。如果有人受到守贞咒的影响,那一定是她,因为他虽然迷人又英俊,但她除了喜欢之外,从未能对他产生热情,她唯一欲念只是学习他能教导她的事物。
她坐在大林深沉的寂静中探讨自己。鸟无啼啭,微风不起,树叶静垂。我中了咒法吗?我无性别、不完整、不是女性吗?她自问,看着自己赤裸强健的双臂,和衬衫领口下胸部柔软隆起的阴影。
她抬起头,看到白发番从一排深暗巨橡木中走出,穿过草地向她走来。
他在她面前驻足。她感觉自己脸红,脸庞及咽喉燃烧、晕眩,耳边嗡嗡作响。她寻求字句,什么话都好,好让他的注意力自她身上转移,但她一无所获。他在她附近坐下。她往下看,仿佛研究手边一片去年落叶的残梗。
我要什么?她自问,答案不以言语出现,而是穿透她身体与灵魂:火焰,更烈于此的火焰;飞翔,燃烧的飞翔……
她回过神,进入树下宁静空气。白发番坐在她身边,脸庞低垂,她想,他看起来多么瘦小轻盈,多么安静忧伤。无可恐惧。无害。
他转头看她。
“伊芮安,”他说:“你听到叶声了吗?”
微风再度拂动,她可以听到橡树间细小悄语。“一点点。”她说道。
“你听到字句了吗?”
“没有。”
她没有问,他也没有多说。他起身,她随他走上那条小径,早晚总会引领他们走出树林,来到绥尔波河与河獭之屋旁的空地。两人抵达时,已是午后近晚。他走到溪边,在溪流流出树林而尚未与支流汇集的河段,跪下饮水。她依样照做。接着,他坐在河岸凉爽的长草间,开口说话。
“我的卡耳格族人崇拜神祗。双生神、兄弟。那里的王也是神。但神之前或神之后,总是河流。山洞、石头、丘陵。树木。大地。大地暗处。”
“太古力。”伊芮安说道。
他点头。“那里,女子知晓太古力。这里也是,女巫。这知识不好……嗯?”
每当他说完听似陈述的句子后,在句尾加上那小小的询问语气“嗯?”或“哪?”时,都教她意外。她一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