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疯喇嘛(第16/17页)

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中,教士拿着公函缓步走出衙门。他感觉有些胸闷,但是连一个可以忏悔的地方都没有。教士不知不觉走到畜栏旁边,一抬头,再一次见到了疯喇嘛。

沙格德尔浑身破烂肮脏,头顶还有疮疤,唯有那双眼睛无比深邃,一下就看透了柯罗威教士的苦恼。他丢开红柳条子,笑眯眯地走上前来,张开双臂。教士嗫嚅着想说些感谢的话,可又怕不合规矩,便谨慎地挑选着词汇。没等教士想好,沙格德尔已经给了他一个满满的蒙古式拥抱。

教士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任由喇嘛的宽大袖子盖到自己身上,耳边传来一阵温和的吐息:“草原的天空宽旷得很,每一只鸟儿都可以尽情飞翔。”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可柯罗威教士还是不太理解。沙格德尔后退一步,神秘地笑了笑,然后垂下眼睛,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一阵猛烈的风遽然吹过,大把大把的沙土和垃圾漫天飞扬。畜栏旁上香的民众纷纷眯起眼睛,熟练地把头转向下风口。万福身上披着的那几条洁白的哈达都被吹起,像鸟儿一样飞向天空,很快消失不见。

“您为什么会来帮助我呢?”教士问。

“受一个朋友之托,来拯救另外一些朋友。”沙格德尔的话永远和他本人一样飘忽不定。

看到教士有些迷惑,沙格德尔蹲下身子伸出食指,在地上蘸了一点点黄土,抬起手臂勾画起来。风还在吹着,细腻的黄土沫子不断从指尖散落、飘浮、旋转,在半空中勾勒出一幅稍现即逝的人像轮廓。轮廓是一位少女的剪影,两条长长的辫子搭在双肩。

教士这才知道,原来那个朋友是萨仁乌云。

看来她在喀喇沁王府也一直关心着赤峰的局势,应该是听说了那一夜的骚动之后,知道此事必然没那么顺遂,便拜托沙格德尔来帮忙。

沙格德尔大袖一摆,萨仁乌云的剪影在半空消失,重新化为黄沙落在地上。他没有继续与教士攀谈,哼着歌推开畜栏的门,走到动物之间。

畜栏里的动物对沙格德尔很有好感,五只狒狒在笼子里叽叽喳喳地上蹿下跳,伸手去扯他袍角的线头。沙格德尔的手一碰到狒狒们的头,它们立刻都不叫了,像等待上师给它们灌顶。仅存的一只虎纹马吉祥和蟒蛇对沙格德尔的靠近也没显露出任何敌意,反而惬意地眯起眼睛,就像风吹过一样自然。就连万福都露出善意,把长鼻子温柔地搭在喇嘛的肩上,随着小调儿微微摆动。

只有虎贲很不友好,它伏低身子,发出沉沉的低吼,拒绝这个疯喇嘛继续靠近。沙格德尔只好站在离它几步开外的地方,歪着脑袋,一脸戏谑地看着这头文殊师利的坐骑。绿莹莹的眼睛与黑色的瞳孔彼此凝视,敌意与不着边际的疯癫相互碰撞。

就在教士担心喇嘛的安全,想要过去安抚虎贲时,沙格德尔退了回来。他笑着用蒙语唱道:

大无畏的野狼哟,

跑不到查干沐沦河的尽头。

草原的雄鹰哟,总也碰不到天空的顶。

那颜们穿的是锦缎哟,

却挡不住风寒与雪。

来自远方的马,

只有我能唱出你的蹄声。

在歌声中,虎贲终于放松了警惕,重新趴了回去。

沙格德尔没有试图去摸它的毛皮,转身从畜栏走了出来。他对教士说:“我在此间的事情已了,可以离开了。大雪第七次落下之后,我会把那匹迷途的骏马送回到你的动物园来。”不待教士挽留,沙格德尔就这么敲着柳木条子,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赤峰城。

有虔诚的信徒想追上去,可奇怪的是,无论骑马还是赶车,却怎么也追不上前方那个疯疯癫癫的喇嘛。不一会儿工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信徒只好悻悻地回转过来,在畜栏前叩拜,向教士请求把神兽带回自己家去供奉。

柯罗威教士苦笑着拿出设计图,苦口婆心地解释说他会建起一座动物园来。这些居民听得懵懵懂懂,他们认为动物园和寺庙是差不多的东西,纷纷热情地表示要捐香油钱。

柯罗威教士拒绝了这些好意。之前动物们被当成异教灵兽,这已经令教士惴惴不安。如果再用异教名义吸纳金钱,教士认为自己会直接堕落到地狱去——他知道有些同僚在中国就是这么干的,几乎败坏了整个圈子的名声。

看到教士如此坚决的态度,赤峰的居民们聚在一起商议了一下,然后换了个说法。他们表示这是一笔慈善捐款,既不是香油钱,也不是施舍,只用来做善事。至于善事是什么,教士可以自行决定。

“我要奉上帝之名,在沙地之上建起一座动物园,让每一个人都有机会聆听主的福音。”教士明确无误地表明了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