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起程之书(第6/26页)

众所周知,面临死亡时人的感官会极端敏锐——一般都认为这是为了让主人找到出路,以避免那个显而易见的结局。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一现象其实是替换活动的经典案例:感官不愿去思考眼前面临的困境,因此拼命用别的东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祈祷困境能自动消失。而对于特皮克来说,眼前的困境就是指那片距自己约莫八十英尺、并且还在不断接近中的鹅卵石地面。

问题在于,它很快就要真的消失了。

无论原因何在,总之,特皮克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异常清晰:月光洒在房顶上,附近一家面包店飘出新鲜面包的芬芳,一只金龟子匆匆飞过他的耳畔,远处婴儿的啼哭和一只狗的汪汪叫。此外当然还有嗖嗖作响的空气,那声音中包含着对自己如何稀薄、如何缺少支点这两项特征的着重强调。

那年入学的一共有七十多人。刺客学校并没有什么艰深的入学考试,学校很容易进,要出去也同样简单(难点在于如何站着出去)。公会中心的庭院里挤满了男孩子,他们都有两个共同点——箱子和衣服。箱子坐在屁股底下,个个大得要命;衣服充分考虑到今后长个子的需要,或多或少也算是把他们裹在了里头。有些乐观主义者还带来了自己的武器,不过这些很快就惨遭没收,并会在之后的几个星期里陆续送回他们各自的家里。

特皮克仔细观察自己的同学。他是独子,父母各干各的事儿,从来不怎么为他操心,有时甚至好几天想不起有他这么个人存在。这样的成长经历其实是很大的优势。

他对母亲没多少印象,她似乎是个挺可爱的女人,自我中心主义的程度与陀螺不相上下。她喜欢猫,不仅仅是崇拜它们——王国里谁不崇拜猫呢——她是真心喜欢它们。特皮克知道,河域文明传统上对猫都持肯定态度,不过他怀疑大家崇敬的猫应该是既优雅又高贵的动物,而他母亲的猫却都是些扁脑袋、黄眼睛、总在咝咝发怒的小疯子。

他父亲把大把时间花在为王国发愁上,时不时还会宣布自己是只海鸥,不过这大概只是由于国王陛下记性本来就不大好的缘故。有时,特皮克也不免寻思自己是怎么被怀上的——他父母很少处在同一个参照系,要遇上他俩心境相同的时候那更是难上加难了。

然而事情的确发生了,而他也就不得不努力求生存,不断在错误中学习,努力抚养自己长大。他有过一连串的私人教师,通常对他的成长稍有妨碍,间或也会增添些趣味。最好的当属他父亲找来的那些,尤其是那些他父亲心不在焉、魂飞天外时指定的。比方说有一回,一个偷猎朱鹭的老头子寻找射失的箭,误闯进皇家花园,最后成了特皮克的教师。那个冬天简直妙不可言。

他成天与士兵玩着疯狂的追逐游戏,还在墓场死气沉沉的街道上闲溜达。最棒的是学用踢弓——那东西复杂得可怕,而且对使用者自己也大有危险,但却能把满沼泽无辜的水禽变成漂在水面的鹅肝酱。

那段时间图书馆任他支配,上锁的书架也不例外——为了确保天气恶劣时也能有所斩获,老头除偷猎之外,还有几项额外的技能——于是特皮克可以免受打扰,一连看上好几个钟头的书。他尤其喜欢由“一位绅士”从喀哈里语翻译过来的《宫闱宝典》,并且那还是“附带专为行家准备的手绘彩色插画的严格限量版”。这本书晦涩难解,但依然极富教益。后来有一次,祭司们为他找来一个举止怪异的年轻教师,对方试图向他介绍某些深受瑟尤多波利斯人青睐的运动技巧,特皮克对照书里的图片沉吟片刻,最后拿起帽架把那人打翻在地。

特皮克没受过教育,是教育像头皮屑一样粘上了他。

在这片他不曾接触过的世界中,空中落下了雨点。这又是一个全新的体验。当然他也听说过水会变成小点从空中落下,他只是没料到会有这么多。蒂杰里贝比从不下雨。

在刺客学校,老师穿行在男孩中间,邋遢的样子活像潮乎乎的黑乌鸦。不过,特皮克却把目光投向了学校入口处的石柱,那附近有群无所事事的学生,年纪比特皮克他们稍大些。他们也穿黑衣——各种不同的黑色。

这是他头一次认识三次色,这些颜色是黑色反面的极致,如果你用一块八面棱镜将黑色分解,得到的就是这些颜色。除非在魔法环境里,否则它们几乎无法描述。但假使有谁非要尝试的话,他们大概会让那人先嗑点儿药,再仔细观察八哥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