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者的悲哀(第19/20页)

前一天的傍晚,章三郎就待在蛎壳町酒馆中,当他在午炮[4]鸣响的正午时分醒来,妓女早就不见了踪影。

“看来,今天夜里,妹妹大概要死了吧。”

忽然,这样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而且,不可思议的是,这一想法久久地盘踞在胸中,宛如一群聚拢的苍蝇,圈子在不停地扩大。就像俗话所说的“有预感”“心惊肉跳”那样,他觉得正好可用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感到自己预先知道了妹妹今夜将死的确信无疑的事实。作为哥哥,章三郎从未担心过妹妹的病情,到底是由血脉相连的兄妹关系吧,当他预感到妹妹死期将至时,也感到了心痛。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她与妹妹的血亲关系居然如此根深蒂固。

下午一点,章三郎结完账走出招妓酒馆,口袋里还剩下两元钱。他心想:今天说什么也得花掉它。

“酒,对了,喝酒去。喝下酒后,就不会这样感到心惊肉跳了。”他摇摇晃晃地钻进了人形町啤酒馆的门帘,要了威士忌、“正宗”牌清酒,大口大口地痛饮,吃光了三盘烂糊糊似的热西餐,怡然自得地走出酒馆。白昼的太阳光犹如烂醉如泥的娼妓的叹息,火辣辣地照射在他的后颈项上。他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在地,幸好,心情倒是平静了下来。

“对了,接下来就去浅草。到浅草去看一场电影再回家,这才有意思呀……”他大声地自言自语着。

当天夜晚九时许,章三郎回到了八丁堀的家里。拉开隔扇门,就听见母亲拖着哭腔说:

“是章三郎吗?快一点,快过来!”

在狭小的六铺席房间里,挤满了父母和日本桥那边的男男女女的亲戚们,大家忍受着因闷热渗出的油汗,围在病人的枕边。

“阿富,阿富,你哥哥回来了。”

梳着嫁人前漂亮的高岛髻的阿叶姑娘,凑近妹妹的耳边说。

“真是不可思议啊。平时回来很晚,章三郎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妈妈揉着红眼眶说。

妹妹似乎还能听到这些话语,或许嘴唇已经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是抬起那双聪明犬那样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哥哥的脸。

“阿富,阿富呀,你为什么要那样紧盯着我?我之前骂你,不过是一时生气冲动。请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适时地原谅我。我不是你的哥哥吗?我现在的心情也很不平静……”

他在心中嘀咕,满嘴的酒气与沉重的叹息一起喷射出来。

“我说孩子他爸,是不是让芳川再给她打上一针?”妈妈说。

“当然,要打的话也可以,不过打不打都一样。章三郎已经回来了,大伙儿都到齐了,应该不会再有遗憾。硬是设法让孩子活着,反而使她可怜。”

父亲说着,嘴角边露出一道伤痕般的笑容。

呼吸相当困难的状态默默维持了一个小时之后,妹妹的嘴唇像蜒蚰那样蠕动起来。

“妈妈……我想要大便,就躺在这儿拉,行吗?”

“行啊,当然行!”妈妈爽快地答应了女儿最后任性的要求。

病人短时间恢复了清楚的意识,开始断断续续地与周边的人搭话。

“啊,我真是没劲,十五六岁就要死了……不过,我一点儿也不痛苦。原来死亡是这么轻松的事……”

在场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倾听着她的话,恰似在聆听哲人的教诲。就是这一句话,成了行将离开这具肉体的灵魂断末魔[5]之声。说完这句话,妹妹就渐渐咽了气。

“这是怎么回事呀,不是说人断气时还会打嗝儿吗?这孩子怎么没打呀?那些戏里面不是还演给大家看过的吗?”

爸爸一脸狐疑地看着临终的妹妹,死去的妹妹,身体还微微动了一下。肩头的肌肉不声不响地僵直了,羽衣甘蓝似的褪了色的舌头从她的唇间耷拉下来。

突然,妈妈哇哇地号啕大哭起来。在父亲的厉声责备下,她咬紧衣袖匍匐在妹妹的遗骸旁。

妹妹去世后两个月,章三郎在文坛上发表了一篇自己创作的短篇小说。他的创作,与当时社会上流行的自然主义小说的风格迥异,全是以自己头脑中经过发酵的怪诞离奇的噩梦为材料,是一种浓烈而又美妙的艺术。


[1]  意为“突发奇想”。

[2]  《壶坂》指《壶坂灵验记》,日本人偶净琉璃和歌舞伎的世态剧。作者不详,加古千贺补作,丰泽团平谱曲。明治二十年(1887)首次公演。

[3]  《神威强大》是日本的落语段子。讲一个不懂装懂的人,当有人问他《百人一首》中“神威强大”是何意时,他就编造了一个吉原花魁和相扑大力士的故事。

[4]  午炮指日本明治至昭和初期正午报时的炮声。东京在江户旧城堡中心发射空炮,从明治四年(1871)起至昭和四年(1929)止,后改为汽笛。